潘小园看着自己这位老上级,几年下来,脸上已是微现沧桑,不禁有些心疼。拿出孙二娘的豪气,跟他一口闷了。众人轰然叫好。
林冲笑问道:“那么日后若还有江湖豪杰犯下弥天大罪,依然可以去投奔沧州小旋风柴进么?”
众人哄然大笑。柴进笑道:“当然可以。若有好汉赏光前来,我好酒好肉相待,依旧荐他到梁山军中来效力。我在乡里还练得有五七百民兵,若有金兵来犯,不敢大夸海口,但横海郡十里八乡,定然教他们入内不得。”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柴大官人威武!正该如此!”
朱仝也趁机说:“兄弟也想回济州郓城县看看父老乡亲,正好和宋清兄弟路上做个伴。”
卢俊义一直在旁边听着,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下决心站起来,说道:“武松兄弟……”
武松叫人筛酒,“什么都别说了。能跟卢员外在幽州同生共死一次,便不枉大家相识一场。”
都知道卢俊义心灰意冷退隐江湖,即便是面对岳飞时,也不以大师兄自居,只让人们称他“员外”。眼下好不容易能重新领一份清静,此时告辞,也情有可原。
有几个人当即便又看向燕青。谁知燕青面色尴尬,小声说:“小乙……还不能走。”
再刨根问底,就忸怩不说了,低下头,掰着手指头,不知在数什么。大伙也只好不问。
这头一开,便陆陆续续有二三十人请辞而去。潘小园在一旁微微变色,只怕武松这次玩得脱了,若大家真的就此散伙,岂不尴尬?
但武松已经事先和她约定好,如有人要走,决不用计强留,更不能拿过去的“义气”绑架。她想想也是。如果在这当口还玩心机,那和以前的宋江有什么区别?
于是只好静静看着。隐隐想到,当初将各路好汉“赚上梁山”所建立起来的凝聚力,原来竟如此不堪一击,一时间黯然神伤,不说话。
熟料武松面不改色,一一和他们饮酒道别,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最后,阮小二长身而起,一碗酒喝光,说道:“我兄弟三个,当初跟随晁天王、吴军师劫取生辰纲,就是因为官司糊涂,日子过不下去,便是在泊子里打渔也像是罪过——未曾想一路来到今日,落草shā • rén,喝酒吃肉,好不快活!如今……”
顿了顿,喝一大口酒,朝旁边两个弟弟使个眼色,坚决说道:“如今梁山泊里无人,我们便还回去打渔,也算帮大伙守着这个老家了!武松兄弟,你休怪我们无情无义,但不管是招安还是什么‘兵谏’,我们是死也不愿在那污沓朝廷里做官的!你体谅下!”
潘小园有些急了:“诶,五哥七哥……”
这几位梁山元老级人物居然都毫不留恋的要走,也太不给大家面子了吧!
武松却无二话,抿着嘴唇,淡淡道:“好说。你们一路保重。”
阮家三兄弟眼圈都红,跟武松干了一碗酒,还不够,又唤潘小园:“多谢嫂子这些日子照顾。”
她没什么可说的了,跟他们一一碰一碗,强笑道:“好说。”
……
到得最后,梁山众人一醉方休,决定留下的只有一小半。大家互道珍重,各奔前程。
厅堂重新变得空空荡荡。仆役小厮来来回回的收拾残局。武松已不知跟人干了几十碗酒,面颊微红,扶着额头,慢慢走出去。
余光一看,六娘要逞豪杰,跟几十个兄弟都一口闷了告别酒,此时已经瘫作一团不省人事,两个丫环正用力扶呢。
“你们让开。”
把两个丫环遣走,弯腰轻轻一提,把她扛在肩上,到内院找了个有软榻的屋子,顺手放下。
还不忘叫一声:“来人!”
不知从哪儿立刻闪出另外两个丫环,笑眯眯进来万福:“官人有何吩咐?”
果然给诓出来了,“你们出去。外院守着去。没我的号令别擅闯。”
这话吩咐得颇有绿林风格。两个丫环都是一愣,不知所措。但武松确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吩咐丫环,是不是得说:“等本官传唤,再进来伺候”?
不管了。确信屋里没人了,这才松口气,轻轻将烂醉如泥的女人揽在怀里,一下下捋她的头发,自己空荡荡的想心事。
胸前突然一动,呢喃了一声:“都……都走了……?”
他突然有些凄凉单薄之感。过客匆匆,聚了又散,那么多人都走了。只有怀里这一团温暖是真实的。跟着他聚义梁山,跟着他见证梁山的散。
低头蹭蹭她白皙的脖颈,嗅她唇边的酒气,流香清冽杂着桂花香。她被胡子茬扎得痒,昏昏沉沉的微微偏头。摸摸脸蛋,热得像两团火苗。
也轻声告诉她:“没都走。留下来几十个。他们既把命交在我手里,我就必须负责。今天睡一觉……明天立刻布置防务……”
忽然觉得胸前一热,怀里的身子一颤一颤的,似乎是她哭了。
“没想到会走那么多……阮家三位大哥居然也、也丢下你……早知、早知这样,我就拦一下……你说、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摩挲她后颈,安慰:“无妨。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旁人谁都做不得主。就算最后只剩我一人,那我便一个人坚持到底。我……哎唷!”
正慢慢说着,忽然肋下一痛,让她借着酒劲儿用力掐了一把。
“什么叫只、只剩你……一人!难不成……我也会丢下你不管!”
连忙说:“当然不是……但你一个女人家,如何打仗?你留在后方平平安安的,便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她不服,想再反驳两句,然而酒气涌上来,终究变成了没意义的喃喃话语。
他用心听着,听出一堆不知所云:“什么叫……‘大不了再穿回去’?”
潘小园清醒一刻,随口解释:“我是说,那个……大不了重新落草。脱下的梁山皮,大不了再穿回去,谁……谁能把咱们怎么样……”
武松失笑。这想法也忒幼稚。
便想再安慰几句,忽听门外脚步声响,几声少女莺声焦急呼唤:“官人!官人!”
蓦地焦躁。轻轻把怀里的人放在一边,喝道:“不是叫你们别进来么!”
小丫环却显然不觉得“官人”需要什么隐私,在门外施一礼,慌慌张张说道:“官人,门外有……有人找……”
武松彻底没脾气。拍拍她后背,自己翻身下榻,揉揉眼,拍拍脸,酒醒七分。
“谁!”
小丫环叽叽喳喳的说不清楚。武松只好穿堂过院,一路来到大门口,往外一探头,惊呆了。
阮小七站在头里,朝他使劲挥手,笑道:“武二哥,开门啊。”
武松:“你们……”
方才纷纷离去的难兄难弟们,此时竟回来一大半。一群彪形大汉围在门口,堵了半个街道,百姓纷纷避之不及。
小七爽朗说道:“我弟兄三个又想了想,虽然不愿做官,但若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临阵脱逃,算什么男人!前线打仗流血,我们却窝在水泊里抓鱼,没的遭人耻笑!喂,可说好了,你别让我们做官!我们也不愿听大官调遣!但有战事时,给我们一人一把刀,让我们痛快杀敌就成了!”
阮小二阮小五跟着笑道:“就是!方才还以为你会留我们一留呢!哈哈!”
武松再忍不住,唇边绽出一丝笑:“我若留了,那便成了勉为其难,哪能听得到你们兄弟这一番肺腑之言?”
卢俊义立在一旁,也微笑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要是就这么回去养老,小岳兄弟都要看不起我了。”
朱仝捋着他的长胡须,瓮声瓮气地说:“我不是为着梁山留下来的。我朱仝过去好歹也是马兵都头,国家有难,哪能不站出来?朱仝此后跟随武松兄弟你,只要你不撤,我就不退!”
身后几十人齐声叫道:“对!跟着武二哥,做一辈子江湖好汉!”
再没有“义气”的捆绑,再没有虚伪的心机说教。男子汉一诺千金,自己做出的选择,自己会坚守一辈子。
武松将众人的面孔一一看过,严肃说道:“不过武松也跟各位话说在前头。既然决定同生共死,那便容不下得意忘形。梁山的军法依旧适用,谁要是不听号令的,休怪我不给面子。”
众人大笑:“省得!”
武松冲大伙深深一作揖,目光中豪气闪现:“好!既如此,明儿个辰时一刻,三大王方貌带人在旧酸枣门外练兵检阅。咱们大伙就去凑个热闹,不能输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