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攥紧手中长`枪,心中不断回忆起此前武松大哥和潘家师姐跟他说过的、关于史文恭的支离破碎的信息:曾头市他是如何布防的;晁盖军队是如何让他埋伏暗算的;擅长什么兵器;打法是保守还是冒进——凭借自己为数不多的经验,慢慢分析这个全新的战局。
忽然想到一个阵型,便想回头吩咐副将准备。一转身,吓一大跳。
“道长,你怎么来了?赶紧进城去吧!”
公孙胜不知何时踅摸到城防前线,蹙眉远望,黑发飞扬,一身宽大道袍随风招展。口中喃喃道:“唉,清静不得……我看今日狂风大作,日月无光,最适合踏罡布斗……”
城头一排士兵肃然起敬。不知道公孙胜底细的,以为他这是要作个法、召个雷了;琼英却不客气:“道长,你该回哪儿回哪儿去,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喏,去好好儿守着底下火药库,莫要让奸细混进去纵火什么的!”
公孙胜却摇摇头。骨骼清奇的脸上神色变幻,眉目间现出片刻的悲天悯人,随即一个稽首,邀请岳飞近前。
“潘施主临行之前叮嘱贫道,若她到期未回,便让贫道……转告你一些话。”
----------------------
城下。
常胜军从没啃过东京城这么大的骨头,然而对于攻城战已是轻车熟路。三十万人并非全员同时出动,推到前线的不过是炮车、弩机、以及一些随行保护的骑兵、弓手。战争的机器无须全力运作,它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恶狼,只需露出獠牙,便可将猎物震慑得心惊胆战。必要时再加上利爪,便可将猎物撕扯得鲜血淋漓。而剩下的大部分平庸兵员,则是这头恶狼的四肢和血肉,负责让獠牙和利爪收放自如。
因此等阵型即将排好,一切就绪之际,中军指挥所内甚至有了一丝悠然的气氛。史文恭眼看红日西斜,飞鸟归巢,有充裕的时间问上一句:“六娘子在后头怎么样了?还哭吗?”
当然不能让她在前线冒矢石之险。让人将她请在五里地之外的稳妥营帐里歇脚。知道她记挂城里的人,因此隔三差五的派人去通报战况——战斗还未打响,方才那一弩是误发,娘子别急;他们还没有开城投降的迹象,娘子要不出面去劝劝?
此时传令兵呼哧带喘的跑来,头一句话却是:“夫人她、那个……跑出去了……”
漫山遍野都是自己人,倒不担心她就此走失。史文恭第一反应是笑:“跑?你们几百个壮健男子汉,让她一人跑了?”
“几百个壮健男子汉”个个冤枉。以前只监押过战俘,只会拳打脚踢的让人听话;这次换了个身份特殊的娇弱女子,据说还怀孕,跟大家又无甚怨仇,几日下来相处愉快,谁敢不怜香惜玉;史将军又亲口吩咐要“把她当观音菩萨供着”,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立刻便束手无策。不敢碰,怕碰倒了;不敢拉,怕拉伤了。她将门口的守卫一踢一推,提起裙子就往外跑,他们除了追在后头,还能怎样,朝她背后射一箭吗?
最后一个弩机阵还未列成,史文恭觉得还有时间去安抚一下。五里的路程,上马既到。
“去哪儿了?”
“回将军,夫人径直往草料场和火药库的方向去了。”
史文恭面色微变。她还真会挑地方。
硫磺味道轻飘飘。一排一排的火药桶边上,已经围了三五十常胜军兵,七嘴八舌的在喊:“夫人快回来,这里危险!”
史文恭眉头紧锁,负责火药库的几个士兵顷刻间挨了马鞭子,“怎么看守的!”
随即发现,这几人脸上个个有手指印儿,早就人人挨过“观音菩萨”的巴掌,打不还手,只能眼睁睁地放她冲过去。
只见潘小园远远的缩在一片木桶当中,脸上泪痕宛然。身边围着几个常胜军军官,都不敢下手抓她。常胜军中火器丰富,大多是当初郭药师降宋时,赵佶朝廷为了嘉奖他“忠勇”而赏赐的,有些甚至比东京城内现有的更加精良。相应的也配了数万斤黑火`药,厚漆木桶联排,旁边的女人身影显得愈发渺小。
她的声音却凌厉响亮,带着三分哭腔:“史文恭!你要如何攻城掠地我不管,但你听着,我姓潘的说过和城内的军兵百姓同生共死,就不是开玩笑!你要是舍得这几万斤火药,你——你就下令攻城试试!”
史文恭毫不在意地笑笑,清朗的声音从嗡嗡的窃窃私语中穿透而出:“娘子不嫌这里味道大么?还是回营歇着的好。你若不想让城里有伤亡,何不出面……”
陈词滥调。她冷笑:“现在城里的人连皇帝的话都不听了!我去劝降,你猜他们肯不肯照做?”
史文恭叹口气:“娘子灵心慧齿,足智多谋,倘若真心愿意帮我,自然能有说服他们的办法——无非是娘子不愿意让史某这种卑鄙小人得逞而已。”
再笑一笑,声音提高了些:“小人劝娘子莫要做傻事。你以为纵火有多容易?娘子不妨数数这周围有几座水井,有多少盛水的铜缸。难道我选址存放火药时,没考虑过走水的可能?娘子再看这些木桶,都是两层卯锁,特制涂漆,非火炮工匠打它不开,明火烧灼不坏。娘子若是非要跟我开玩笑,唯一要当心的,便是伤着自己。还请娘子回帐歇息,否则休怪小人动粗。”
潘小园略显失望,看看左右那些一人高的火药桶,重复一遍:“哦,原来明火烧灼不坏。”
抽一抽鼻子,牙齿咬着嘴唇,眼神突然一凛,一把扯下身上的水绿披风,再脱一层绢丝外袍,一齐丢在地上。
“那这样呢?”
明艳少妇当众解衣,离得近的几个常胜军兵没来得及掉眼珠子,同时大吃一惊。
宽大的外袍底下没半点窈窕曲线,腰身上紧紧缠着的,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巧竹筒,乍一看,像一件青灰色的厚甲。
通红着脸,再轻轻解下一袭长裙。裤筒外面,同样是一层一层的竹节,牢牢绑在腿上。
“那这样呢?”
近处的三五兵士完全懵了,面面相觑,不知她意图。
双手一搓,掌心诡异地燃起一小团火。几人这才大惊失色,本能地一步步退后。
只有史文恭面色陡变,叫道:“你……”
这团火似曾相识。第一时间想起来的,是梁山上见到的那个妖道公孙胜。进而隐约猜到那竹筒里装的都是什么,叫道:“拿下她!”
潘小园同时大叫:“都别过来!否则让你们见识见识,十万斤火药爆炸是什么样子!”
见大部分人尚且犹疑不信,当机立断,取下一节竹筒,手中的火点燃引线,顺风用力一抛。骨碌碌,那竹筒滾在一片荒芜空地上,朝最近的一个木桶慢慢爬过去。
引线嗤嗤作响,众皆骇然。终于有人意识到:“里面是炸药!”
用不着史文恭下令。一个常胜军百夫长大叫一声,纵身扑上,将那炸药筒死死抱住,没来得及抛出,引线已经燃到了头,轰隆一声巨响,硝烟弥漫,血肉横飞。
一阵骇然惊叫,人人耳膜轰响,僵立当处,动弹不得。三十万常胜军,大小作战数百次,见识到了此生见过的最恐怖的一样武器。
再看看那身处火药库里的“观音菩萨”,她身上带的炸药竹筒,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潘小园觉得此刻自己还不是脸色最白的那一个。收起手中火焰,竭力不去看地上的零碎尸块,颤声喊道:“都……都看到了?我……我、我不是说笑!谁都别、别过来,否则我、我……我就点火了!”
声音几近嘶哑,也是给自己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