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郡和下属各县境况如何?”霍光转过话题。
张朔任督邮,职掌本郡驿站、巡查诸县,自然十分熟悉。“舅舅您自姥爷姥姥过世后,一直没回老家,您可能不知老家目前的情况了。”
“怎么啦?你直说。”
“想必舅舅您应该也料想得到,由于先帝失政,加之郡守年老多病,全郡状况不佳,主要是治安不好,豪强违法,盗贼横行,官吏们都不作为,睁只眼闭只眼,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也是我不愿在那任职的一个原因。”
张朔的话让霍光陷入沉思。
“舅舅,您?”隔了一会,张朔望着半闭着眼的霍光轻声喊道。
“哦。你下去吧!去找冯总管给你安排一下,另叫他通知你的五个妹妹妹夫回家,陪你吃晚饭。”
“那金赏妹夫呢?”
“不通知他来。一则他还没有与你霍蓉妹完婚,二则他要在宫中陪伴皇上。”
张朔退出书房后,霍光一人拧眉思索着。
河东郡是西汉的重要战略前沿、战略要塞,与长安、洛阳共同构成了“黄河金三角”,是长安的重要防卫要地,是西汉军事防御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独特的自然地理形势和军事要塞地位,使其与西汉中央统治和皇权政治有着密不可分的紧要联系。
可是,眼下河东郡却是如此境况,这怎么能行呢?要想改变这种境况,就必须像加强京城治理一样,派一个得力的人去那里主政。
派谁去呢?
霍光思来想去、挑来选去,最后定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他的秘书、担任大将军府长史的田延年。
田延年是战国时齐国王室的后代。西汉初年,为了清除各地的旧贵族及豪强势力,维护汉朝的中央集权统治,汉高祖刘邦采纳了建信侯娄敬的建议,迁徙六国贵族的后裔和关东地区的豪族共十万多人到关中,将他们置于中央政府监视之下。田延年的家族被迁徙到阳陵县。他青年时一踏入社会就表现出过人的才干,广得人们好评,霍光听说后就招纳到幕府之中,成为霍光得力的助手,不到一年就提升为长史。
霍光看人是很准的,这个田延年不到两年成为封疆大吏,真没有辜负霍光的希望重托。他到河东郡任太守之后,如同霍光一样,善于提拔重用人才,严格执法诛锄豪强,很快取得了成效,把河东郡治理得井井有条。因在地方上做出突出政绩,很快就提拔到朝廷担任主管全国财政的大司农,特别是在皇帝废立上起了中流砥柱的作用而被封侯;就连他提拔的官员,后来相继都成了西汉时代的名吏。
这是后话,以待后详。
三
田延年升任河东郡太守,谁来担任大将军府长史呢?晚饭后,霍光跟几个女婿说了声,便一人来到书房思考。
霍光虽说不拘一格重用人才,但他对自己要重用的人却是标准高、要求严。对谁来做自己身边的“秘书长”,确是颇为踌躇。冥思苦想之中,他想起司马迁生前曾跟自己说过一句话:经一事,识一人。他把相近几年来自己在朝中大事中所见的人在脑中回放搜索……
“嗨!”霍光在踱步中拍下脑袋,哑然失笑:“我怎么没想起他来!”
想起的大事,就是巫蛊及太子一案;想起的人,就是曾担任廷尉右监的丙吉。
前面已叙,丙吉在任廷尉右监时,因牵连罪案免职下放到州里刑狱做事。巫蛊之祸发生后,因他熟悉刑律,被召回朝廷办案。太子一案发生后,太子家人全部被杀,只剩下一个才出生几个月的孙子关在郡邸狱中。丙吉心知太子蒙冤,十分同情这个无辜的幼小皇曾孙,就挑选了一个谨慎厚道的女囚徒护养。霍光奉旨调查巫蛊及太子一案时,丙吉将此事告知,霍光对他留下很好的印象。
时隔几年,武帝病重,宫中一个懂得望气术的风水师说长安狱中有天子气,武帝便派人分别登记监狱中关押的人,无论罪行轻重一律杀掉。这时,丙吉为了保护这个无辜的幼小皇曾孙,就给他取名为刘病已。奉旨的使者夜晚到了郡邸狱,丙吉闭门不让使者进入,义正词严地说:“这门绝不能开!皇曾孙关在这里,别的人都不能无辜杀死,更何况是皇上的亲曾孙!”
使者与丙吉僵持一夜不能进去,只好回去报告武帝并弹劾丙吉。经霍光、金日磾在旁劝说,武帝醒悟说:“这是上天的保佑。”于是大赦天下。
由于丙吉的坚持,那次京城中的监狱大屠杀,只有郡邸狱关押的人得以幸存,还带来大赦之恩遍及全国。此后,丙吉用自己私人财物供给皇曾孙的衣食,皇曾孙几次重病几乎死去,丙吉嘱咐护养他的ru母好好用药治疗,使皇曾孙得以生存。
经一事,识一人。如此忠义侠胆之人,正是朝廷所需之人,也正是自己所需之人!
一想到此,霍光第二天传令召见丙吉。
丙吉个子不高,长相平平,脸上显出温和厚道,眼中露出精明刚毅。
两人寒暄入座,霍光便问道:“丙大人,自上次我们相见以来,皇曾孙情况如何?”
“回禀大将军,皇曾孙现在他舅公史恭家里抚养。”
“就是那个任中郎将、凉州刺史的史恭?他不是病死了吗?”霍光脸露讶意。
“对,就是他,他是皇曾孙祖母史良娣的长兄,他是病死了,皇曾孙现由史恭的年迈母亲照看着。”
“情况如何?”
丙吉黯然神伤,“大将军您应可想而知,原太子妾的娘家现在能好到哪里去呢?下官前些时去看了,只能说是能生存下去。皇曾孙与史恭他的三个儿子一起长大,据我打听和观察,皇曾孙与他们相处很好,情同手足。”
“你怎么把他送出去了呢?”霍光不解问道。
“唉,这说来话长。”丙吉叹了口气,“自先帝要处死京城狱中罪犯后,我感到皇曾孙不应当再留在官狱里了,就把皇曾孙和保姆一起送到京兆尹治所。大将军您知道,那时京兆尹无人担任,京兆尹治所的人不敢接收,又送了回来。先帝驾崩皇上即位后,保姆雇期满了,我见皇曾孙恋恋不舍,我自己出钱雇用,让保姆她留下来继续抚养了皇曾孙几个月,才让她回家。我为解决皇曾孙的衣食待遇,找到掌管掖庭府藏的官吏少内啬夫,少内啬夫说没有诏令,皇曾孙衣食待遇没办法解决。这样,我只好每月拿出自己的俸禄来供给皇曾孙。”
“丙大人,你真了不起!”霍光含泪动情赞道。
“谢大将军肯定,这是小官应该做的。”丙吉脸带愧色说,“小官俸禄不高,又要养家糊口,长期供养皇曾孙实难为继,没有办法,只好将皇曾孙送到他祖母娘家。恳请大将军谅察!”
“丙大人能做到这样就已经很不错了。”霍光擦去眼泪说,“自你回州后,一直只是个低品散吏,实是委屈你了。我想任用你为长史,不知你意下如何?”
丙吉听了一怔,“大将军您要下臣做什么?”
“大将军府长史。”霍光一字一句说。
丙吉激动地说:“承蒙大将军厚爱,可我一直担任律法刑狱事务,恐怕不能胜任长史一职,辜负大将军所望。”
霍光听到了微微一笑,“凭丙大人的才能品行,老夫就完全相信放心。”霍光停了停,“我还要奏请皇上,加任你为光禄大夫、兼给事中,以便出入朝廷皇宫,尽顾问议论之责。”
丙吉见霍光一下把自己由三百石俸禄的散吏提升为二千石朝宫近臣,极为感动,急忙离席施礼:“下官深感皇上和大将军重用之恩,一定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
汉代官吏的秩禄等级,最高级别为万石,“三公”号称万石;万石以下为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千石、比千石、六百石、四百石、比四百石、三百石、比三百石、二百石、百石、斗食、佐史。佐史最下,月俸八斛。唐朝之前,斛为民间对石的俗称,一斛等于一石,一石等于十斗等于一百二十斤。宋朝开始,改为一斛等于五斗。凡俸禄均一半发谷,一半发钱。
“丙大人请坐。”霍光满意地看着丙吉说,“先帝归天新皇即位,已经很有一段时间了,你对我辅佐皇上怎么看,有什么建议?”
丙吉坐下想了一会说,“大将军主政以来,拥戴幼帝顺利即位,平息几起骚动叛乱,击退匈奴侵犯边境,保证了大局安稳边境安宁,天下人历历在目,不需小臣再言。可下官认为……”
“丙大人有话尽管直说。”霍光朝丙吉抬抬手。
丙吉得到鼓励,便开诚布公起来:“可下官认为大将军主政以来所施行的措施,虽然有效,但都是带惩罚性的,没有奖励性的,特别是对皇室宗亲打击多、施恩少,这……”
“你继续讲。”霍光对望着自己的丙吉说。
“大将军没有看到当初吕氏家族覆亡的教训吗?”
“什么教训?”
“吕氏家族依仗吕后,主持朝政,专擅大权,身处伊尹、周公的地位,却疏远刘氏皇室宗亲,不让他们参与朝务共享朝权,造成大多数权贵之人对吕氏家族心生怨恨、离心离德,从而失去了天下臣民的信任,导致很快归于倒台灭亡。”
丙吉的话让霍光脸色肃然。
丙吉见状停下不说了。
“丙大人,你继续讲啊!”霍光鼓励说。
丙吉望着霍光降低声音说到:“如今新君嗣统,主幼国疑,宗室不亲,大臣未附,真乃是多事之秋。此时大将军身居极位,小官认为您应与吕氏家族的做法相反,尽可安慰纳用皇室宗亲,多与朝中大臣共商政事,这样才能免除祸患。”
丙吉的话刚一落音。霍光倏然起身,向丙吉拱手,“多谢丙大人指教,令老夫醍醐灌顶。”
“大将军言重了,小官是看到大将军和蔼宽厚便斗胆乱言了。”丙吉连忙起身答谢还礼。
“丙大人素来精通律法刑狱,请向我推荐这方面的人才吧!”霍光坐下说道。
丙吉入座略想了一下说:“下官向大将军推荐一人,不知可否。”
“谁?”
“他的父亲与大将军曾同朝为官,算是法律世家。”
“他的父亲是已故的御史大夫杜周大人?”霍光猜问。
“对。”
“你说的是他哪个儿子?”霍光对杜周印象不佳,认为他为政严酷、为官不廉,自身位列三公,大儿子为河内郡太守,二儿子为河南郡太守,行政风格承袭其父。杜周初为廷史,骑着一匹装备不齐的劣马上班,担任廷尉、御史大夫十多年,据说家财累计上亿。
“三儿子杜延年。”
“其人如何?”霍光一向对官宦子女也就是“官二代”看法不好,更何况这杜延年又是酷官贪官杜周之子。
丙吉知道霍光的心思,“杜延年他通晓法律,为人处世宽厚,完全不像他父亲和两个哥哥那样酷暴,认识他者都称赞他好,认为他有作官的才能。请大将军完全放心,我敢作保。”
“哦。”霍光点头道,“行,那好。”
霍光认为丙吉的建议很有道理,奏报昭帝后,增加诸王封地,奖任皇室宗亲,尽量在他们中选择可以担任官职的人才,任命汉高祖刘邦异母弟楚元王之孙刘辟疆和皇室成员刘长乐为光禄大夫,还让刘辟疆兼任长乐宫卫尉。同时,将皇曾孙从史家搬入掖庭,由朝廷负责他的衣食住行;并令掌管皇帝亲族或外戚勋贵等有关事务的宗正,将皇曾孙录入皇家宗谱,使其宗室地位得到了法律上的承认。
对丙吉推荐的杜延年,霍光也予于任用。霍光身为大将军,虽从未亲自带兵打仗,但随从哥哥霍去病有过军队经历,他感到哥哥霍去病所带的军队之所以战斗力强,能打胜仗,很重要的一条经验就是用铁的纪律从严治军,用先进的方式良法强军。霍光想到此处,便任用杜延年来到大将军府担任军司空。
“军司空为将军之属员,系军中主狱官,负责对军中犯法吏卒的拘禁和审判,同时还负责行军宿营和攻城、守城作战中的土工作业事务。你愿意担任吗?”霍光对杜延年说道。
“感谢大将军任用,卑职愿意。”杜延年拱手回答。
“好,那你先在军中任职吧!”霍光随后问道,“你对我辅政有什么建议?”
杜延年想了想答道:“下官一下想不周全,就说说农本可否?”
“好啊,你讲。”
“朝廷应该派出使者向各地缺乏种子、口粮的贫苦农民发放赈贷,同时广而告之:如果当年发生大的灾害,朝廷赈贷给的种子和口粮都不必归还,并免除当年的田赋,以让农民心安神稳种田。”
“你说的太对了,朝廷应该这样做!”霍光站起身来,走到杜延年旁边,把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大声赞道。
霍光极为重视并立即采纳杜延年建议,自始元二年至元平年元年(公元前87至前74年),奏请昭帝先后九次减免田租、给贫户借贷粮食及种子、免除军马负担、赐给孤老残疾以衣被、减少马口钱及口赋钱、减少及停止漕运、裁减官府冗员以减轻民众负担,还六次大赦天下。
霍光治国理政的以上诸举,深得朝廷内外、举国上下、官方民间好评盛赞。可有一举的后果是霍光、丙吉及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那个被他接回朝廷供养、
录入皇家宗谱的皇曾孙,日后成了西汉史上与昭帝并称为“昭宣中兴”的皇帝,成了贵盛至极的霍氏家族遭受灭族命运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