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清晨熹微,寒风瑟瑟,满宫的红墙绿瓦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
通往内宫的午直门外,百里荆眉间面庞都染了寒霜:“你几个是眼瞎了吗?本王要见你们皇帝!”
宫门四个守卫垂着头,回复恭敬而刻板:“皇上有令,昨夜遇袭惊吓,劳军伤神,今日一概不早朝不见外臣,还望大王子体谅!”
百里荆嘴角一抽,气道:“惊他娘的吓!”
谁人不知堂堂夷狄王起于无名小卒,凭着那一身无人能敌的高强武艺与强悍体魄横空而出,铁血雄心,不过三年便夺了军中战神,称霸西北数千里,昨夜那碟豆芽菜都算不得的袭击,也敢大言不惭道出伤神?怕是耍着人玩!
淮原王子不是个好说话的,三言两语进不得这午直门,只伸手向随从要来长剑,作势劈向阻路侍卫。
“且慢且慢!”宫道内跑来一黑衣铠甲侍卫,高声道:“王子剑下留情,莫要伤了矜贵之身!”
百里荆那剑才微微顿下,门口守卫握住剑柄的手也不动声色松开了去。
各退一步,自当海阔天空。
匆匆跑来那侍卫急道:“皇上才传了命令来,今夜酉时于正大殿宴请百官,属下正要去驿站知会您——”
“好啊!好他个夷狄王!”百里荆眼色骤变,瞧向那传话人的目光似淬了毒般,激愤道:“仔细看来,现在这皇宫本王是进不得了!”
“这……”侍卫迟疑片刻,委实不知如何应对了,这时后面缓缓驶来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车上大雄探出脑袋来。
“大王子息怒。”大雄跳下马车,皮笑肉不笑地道,“您也知道皇上这个性子,有什么要紧的今夜正大殿畅所欲言才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今日风大,您身份金尊玉贵,这不,大马车,皇上亲自给您送来的。”
说来都是老熟人了,从前战场上刀剑相向,百里荆自是知道大雄,眼下再瞧那豪华车架,眉眼稍微顺了些。
不过奋笔一夜写下的“好东西”没能送出去,到底还是不顺。
大雄眼尖,当下便笑脸问:“大王子若有什么要托付的,属下定当代为转交。”
“嗤。”百里荆挥手叫随从拿东西下去,随后上了大马车,车窗里露出冷脸道:“大可不必。”
这等“好东西”,他怎能不亲手送去,再亲眼瞧那女人被吓得大惊失色,一点点慢慢厌了恶了夷狄王,得而复失,一出好戏想必精彩至极。
百里荆再抚过额上疤痕,笑得越发阴冷。遥想当年,冷剑划破他额头时,夷狄王说的可是“我不能那副模样去见她”
难道他淮原王子就能这副丑陋模样面见世人!
今日稽晟终于抱得美人归,还想相安无事瞒天过海吗?
不能,想都不要想!
百里荆会亲手毁了那场白日梦,心头白月光终将变成利剑,刺穿稽晟心脏,鲜血喷涌而出,以祭奠他额上这道磨灭不掉的疤痕。
大马车跑远了,多年前的恩怨却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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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定在酉时前一刻。
午后便有宫人送了一套金罗凤鸾华服及头面珠簪来到坤宁宫,朱红裙面华美精致,碧玉玲珑簪典雅,宝石红珊瑚手串色泽明艳,便是裙摆笼罩下的锦鞋亦是嵌东珠织金线。
桑汀生在尚书府,自幼出入皇宫,珍奢物件自是没少见,眼下却免不了微微一惊:忽然这般隆重,所为是何?
其阿婆温声道:“今夜皇上在正大殿宴请百官,您是皇上心尖上的,这后宫唯一的正宫娘娘。”
言已至此,桑汀便明白了,可不知怎的,娇俏芙蓉面慢慢浮上一层细汗来,她抿了抿唇,望向镜子里那张露出茫然忐忑的脸。
其阿婆开始替她梳洗装扮。镜子里一张本就绝美动人的脸蛋上了薄粉胭脂,朱唇轻压,眉似青黛,点画之间,浓淡相宜,朱红罗裙滑过雪肌,剪裁恰到好处,明艳不失端庄高贵。
稽晟阔步进来时,正是对上那样一个熟悉而陌生的精巧人儿。
他知道阿汀生得好看,也知华服美裳会叫她更耀眼夺目,送这东西来时,也曾几次反反复复。
他想,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是足矣叫阿汀灼灼发光而不被旁人轻易觊觎的。然而如今亲见了她的惊艳绝美,心底阴私却有些难捱。
阿汀就这么走出去,他不会有半分欢喜,他厌恶那些投在阿汀身上的目光,阴暗的龌蹉的,叫人发疯想杀.人。
稽晟敛下思绪,走过去,一侧宫人见状便纷纷退了出去。桑汀透过铜镜看到男人阴冷的神色,一时手心沁出了细汗。
稽晟语气平和:“站起来我瞧瞧。”
桑汀小心拽着裙摆,站在他面前,眼帘低垂,不自然地问了一句:“如何?”
好看,自是极好看的,这天底下除了阿汀,没有人衬得起这样的雍容华贵。
可稽晟用力将人纳入怀里,许久没说话。
他忽而间低落的情绪排山倒海的袭来,连带着周身气息也变了个温度,寒凛的冷冽的霸道的,压迫感十足。
桑汀攥紧裙摆的手慢慢松开,小心覆上他后背,想了想,才要开口问一句,便听稽晟低声说:“好看得叫人想藏起来。”
“咳咳!”桑汀猛地呛了几声,受惊的挣脱开他,面如红霞灼热,“皇上快别打趣我了。”
稽晟垂眸,敛尽藏于深处的偏执阴鸷,半响才低笑一声,若无其事地道:“好,不打趣了。”
“嗯……皇上。”桑汀却有些为难地抬头说,“我出生寻常世家,不曾见过大世面,规矩礼仪或多或少学过些,可到底是比不得王孙贵族之家出来的,若宴席上给你丢人现眼了,还望担待,日后我慢慢学,定然能行的。”
稽晟冷眸觑了她一眼,按住她肩膀在梳妆台前坐下,面前清一色的翡翠白玉,他挑了个水晶镯子,套到那截皓腕。
桑汀忍不住缩回手,回眸看着稽晟正色道:“皇上,国之大事,我不敢自贬而故作姿态,一怕误了国政,二怕坏了帝王千古名声,我知自己是什么性子什么身份,弱处在何。再往明面上说,当年被迫出城以人质换将士,我见夷狄千军万马,腿便软了,胆识资力可见一般,如今以不明之身去到百官面前,我委实怕给你……”
“阿汀!”稽晟按住她肩膀的力道沉了沉,“你到底想说什么?”
桑汀抵住心中忐忑,语气却慢慢低落了:“我只想告诉你,你眼中的阿汀或许千好万好,在旁人眼里却只是一空有皮囊的娇弱女子,今夜席面,我以皇后之身盛装出席,多有不当之处,或许,皇上三思而后行。”
闻言,稽晟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冷凝:“你在拒绝我?”
姑娘好声好气地说了这许多话,他听到的便是阿汀拒绝他,拒绝与他并肩以夫妻之名出现在世人面前,拒绝他给的名号,这与拒绝了他这个男人,有何不同?
“不,我……”桑汀有些语结,也有些着急了,急便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厢,稽晟的脸色越发难看,捏紧水晶镯子,不由分说地套到了她手上,声音倏的狠厉:“规矩礼仪由朕定,谁若不服只管拿命来偿,若你今夜以身份托辞,他们这宴席也不必吃了!”
他忽然这般凶狠强势,桑汀不由骇得肩膀微颤,仰头望向男人的眼神变得陌生,声音也变了个调子,柔软中起伏的是隐隐害怕:“好好好,我自是知晓由你定,可,可你忽然这样凶做什么啊?”
她推开他站到一侧,连手腕上那水晶镯子也取了下来。
稽晟脸色僵了僵,黑眸闪烁暗光,忽的问:“昨夜小百里还与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