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夏日晚风掀动床幔,风铃轻轻响。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都被藏在被子里。
姜珥捂住发烫的脸颊想:哥哥怎么会是夫君啊?
而她却一点映像也没有。
好多事从她睁开眼那时候起就是空白的。
安逸了几个月的脑子忽然的快速运作,只引来炸裂般的疼痛。
混沌的记忆被尘封,套上了锁,钥匙不在她这里。
不眠的夜晚格外难熬。
清晨时姜珥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坐起来,脸色煞白,可吓坏了婢女。
敖母过来一瞧也担心得不行,刚好府中医士还在,就请来瞧了瞧。
医士说是心事过重,思虑太多才引起的气虚难眠。
敖母心疼地抱住她:“乖孩子,有什么难受的定要说出来,可别一个人担着,啊?”
姜珥点了点头,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见敖母放开她,神色变得有些迟疑:“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姜珥微微愣住。
敖母心头一紧,不由得放开手,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若想起了什么,且放心说罢,我们于你没有恶意。”
“母亲?”姜珥握住敖母伸回去的手,想了想才问:“是不是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惹您还有哥哥不喜了?”
赵允说,其实“哥哥”是她的夫君,那母亲疼爱她如女儿,最近却又这般着急的给“哥哥”娶妻,岂不是又矛盾了。
母亲不是母亲,哥哥不是哥哥,那她真正的兄长和阿父阿母又在哪里?
她怎么也缕不清楚,自是不会轻易开口跟敖母说。
眼下敖母也迟疑,不敢确定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依医士的嘱咐,也不敢忽然提起过去,只怕再刺.激到她加重病情。
二人各有所思,一时间,寝屋内陷入了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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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中,敖登方才酒醒。
赵允一大早的就过来了,如今赶忙殷勤地上前,作势要拿衣袍,被敖登抬手止住。
敖登神色淡淡的,面上还带着些醉酒后的倦乏,一双深沉的眼却叫人不寒而栗。
赵允心虚垂下头。
敖登走到赵允跟前,大掌按在他肩膀上,力道不轻:“有事?”
“没……”赵允很快开口,许是因为昨夜上头说的胡话而心惊忐忑,声音都不自觉弱了下去,“大人,属下昨夜回去途经茶轩,听说……”
“嗯?”敖登的声音沉了沉。
赵允硬着头皮,将昨夜之事压下,转为说:“听坊间许多人传谣,说您…不……是因为不举才迟迟不娶妻的。”
不举?
思及那些燥热不眠的夜,敖登倏的嗤笑一声,却没有说什么,就连冷淡的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
赵允惊了:“您竟不生气?”
敖登说:“既是传谣,何必当真。”
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北苑。
“她怎么样了?”
赵允一个激灵,下意识摇头。
敖登回身看着他,眉宇间升起几分不耐,很快穿戴妥帖后便出了门。
首要去的自是姜珥住的北苑。
不同于往日的热闹欢脱,北苑一片寂静,进门处的蔷薇花开的正茂,婢女们来回往返小厨房,浓浓的药膳味忽远忽近。
敖登走到庭院时,正与敖母打了个照面。
敖母也没有功夫管之前因娶亲而闹的不快了,拉住儿子走到一旁,低声叮嘱说:“小姜怕是想起了过去,我问她她也不说什么,可是神色实在不对劲。”
闻言,敖登脸色微变,抬眸望向开了一半的窗棂。
白瓶里插着的花儿叶片枯了。
敖母说:“倘若当真想起过去,怕是已经误会了,不然借此时机将事情说清楚,也免得再生变故,我不管你有没有旁的心思,这回必须是两清了……”
敖母的话他已经听不清了,耳边不断回旋着姑娘唤他哥哥时的哽咽,催人心疼,扰乱心智。
他想,这时候想起来也好,作个了结。
许久没有回应,敖母推了推儿子:“听进去了没有?”
敖登低低应声。
敖母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下一出神,委实放心不下,便道:“罢了,为娘去和小姜说。”
“母亲。”敖登很快拉住她,顿了顿,才道:“您对东夷诸事不清楚,我去。”
“这……”敖母一想倒也是,事情原委说不清楚更闹乱子,可是越看儿子越觉得不对劲。
不等她再问一二,敖登开口:“您先回去吧。”
敖母迟疑片刻,还是离开了。
敖登却在廊檐下站了许久,直到夜里,也没有进去说什么,只叮嘱北苑伺候的好好照顾姜珥。
几位老妈妈自是尽心尽力,可大小姐的执拗脾气上来了,谁也劝不住,送进去的膳食又完好端了出来,不到三两日下来,倒是几个年长的老妈妈熬不住了。
七月二十这日午后,来往送膳的徐妈妈如往常一般端食盘出来,无奈摇头。
另一位王妈妈叹气道:“瞧瞧,小姐都瘦一圈了,再这样下去小身板能撑得住?”
“谁说不是呢。”徐妈妈道,“医士开的药汤也喝不到几口,小姐的头疾却是更要紧了,有时候嘴里念念有词,一个人闷在屋子里,自己同自己置气,这要是叫大人知晓……”
敖登在身后轻咳一声。
二人忙不迭闭嘴,转身恭敬道:“老奴见过大人。”
敖登看了看盘子上未动分毫的小食:“还是不吃?”
徐、王二位妈妈相视一眼,犹豫道:“……小姐说不饿。”
敖登脸色一沉:“东西给我。”
徐妈妈连忙把食盘递上,而后便见敖大人往里屋去了,王妈妈给徐妈妈递了个眼色,二人悄声趴在屏风外,想听听里头的动静。
谁料不到半刻,不出意外的传来一道恼怒的骂声:
“都说了我不吃不吃!出去都出去!”
完了,这是连大人也恼了,徐妈妈摇摇头,忙拉着王妈妈出去。
卷帘处,敖登脚步顿了顿,到底还是掀开珠帘进去。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趴在妆台上的姜珥气急起身:“你怎么回事——”
未说完的话在见到敖登时戛然而止。
“哥……你怎么来了?”她难堪极了,匆匆别开脸,眼神闪躲,甚至有些想躲开。
敖登行至她身前三步左右顿了步子,放下食盒,眼神掠过妆台上杂乱堆放的珠花首饰,再缓缓移到她身上,姑娘气红了脸,他黑眸深邃泛起点点不解。
这般娇纵,与从前的姜大小姐有些相似,却又不似。
敖登轻咳了一声,话里说不清是试探,还是关切,却带了几分紧张:“听说,你耍脾气不吃东西。”
“我不是!”姜珥很快反驳,遂又颓丧地坐下,语气弱了下去:“我只是不饿,不想吃……也免得浪费了。”
敖登只觉心头颤了颤,缓缓抬起的眉眼随着心里的惊疑消散变得舒展,声音却还是艰涩:“这几日在做什么?”
姜珥答不出话来,懊恼得捂住脸。
她总不能说自己绞尽脑汁的回忆哥哥怎么是夫君这回事吧?
好丢脸。
她沉默,脑中忽然闪现一个大胆的念头。
像“哥哥”这样冷静自持又理智的男人,若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会道出口,可是下意识的言行举止总不会骗人。
她胡思乱想是没有用的,不如试一试。
比如,叫他一声……夫君?
光是这么想着,姜珥就涨红了一张脸,要是叫错了,该有多难堪。
姜珥不再叫他哥哥了,垂着脑袋说:“我在想,我是怎么撞到脑袋的,又怎么会变成这样荒唐的行事作风,偏生不觉得自己错。”
“荒唐虽是荒唐,却没有错。”敖登几乎可以确定下来:她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阴暗自私却前所未有的放松,他打开食盒,一一拿出小碟摆上,天儿热,东厨那边准备了凉菜和清淡小粥。
敖登撒了第一个谎:“战乱,加之遇上大批逃难的流民,你不小心被推倒,后脑撞了石块。”
姜珥秀气的眉一皱,那股子别扭劲儿不知怎的就消散了不少:“那之后呢?”
敖登默然,反问她:“怎么忽然想问这些了?”
只见姑娘脸颊一热,唇瓣嗫嚅着又是答不出话。
午后的日光倾斜进来,敖登解释说:“医士说失魂症难解,想不起的事情不必强行去回忆,不若只会适得其反,如今你身子弱,理应静养调理,若无烦忧,何苦去想那些。”
这话半真半假。
姜珥信以为真,低低呢喃:“所以真的是我神志不清,认错了人……”
“是。”敖登平静地答她。
“那……”姜珥忽然咽下将要跳出喉咙的话,坐下来吃东西,凌乱的发丝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而掉下,敖登站在她身侧,从妆台找了一根木簪,轻轻握上那缕发。
姜珥蓦的一怔,僵着身子不敢动半分,心里打着鼓点一般砰砰砰地跳。
好快,好热。
怎么会这样……
之前他从不会轻易碰她的,非但如此,还十分的嫌弃她!
呐,这就又不对了。
要是夫君必然是最疼她的,除非她眼瞎了,寻了个不爱自己的男人。
姜珥出神这一会子功夫,敖登已经将那缕发丝用簪子固定好。而后就又站到了几步之外,拉椅子过来坐下,神色淡淡,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不算疏远,却比不得方才那样亲昵。
姜珥探究的视线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