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暑假,张福年就一直安静地待在家里。
他把自己的收音机带回来了,乡下信号不好,只能收到一个台。村里没通电,全靠电池撑着,张福年每天只能听一个小时的新闻,其余时间就关掉。
就这一个小时的时间,每次屋里都挤满了人。
收音机多稀罕啊,会说话,里面能听到大江南北各处的事情,连国家大事都能听到。
他回来后,小店基本都是他在看着,张福秀忙活菜园和家务事。
张福年现在每隔一个星期都会给刘翠屏写封信,以前他只是鼓励刘翠屏好好读书,帮助她解决生活里的难题,以至于刘翠屏对他除了感激就是崇拜。现在他开始慢慢介绍自己的日常生活,家里和学校的情况,还有他自己的生活习惯。
讲述生活的琐碎,是最容易拉进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方法,刘翠屏对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渐渐觉得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有喜怒哀乐,会吃喝拉撒,不是什么神仙。
刘翠屏已经上完高一,在县城里住了一年。她已经满了十五周岁,这两年她长高了许多,声音变娇了许多,皮肤也变白了,比以前略微胖了一点,不再是瘦精精的排骨模样。
刘德庆手里有钱了,对儿女们很大方。他不知道怎么疼爱女儿,只能给钱。刘翠屏住校期间,每天吃的都是热饭热菜,她用的东西在班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
好在她自小吃苦,并不是那种爱花钱的孩子。刘德庆给的钱多,她除了正常开销,其余都攒了起来。
以前她觉得上大学遥不可及,张福年一遍遍告诉她,要读书,要上大学,她自己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各科成绩都没掉队。现在,她觉得自己再坚持两年,说不定也可以去首都,也可以去上大学。
张福年知道她家境比以前好了很多,现在基本不给她送钱,只偶尔送一些文具,女孩子用的小玩意,以及从小五那里讨来的习题。
不给钱,刘翠屏心里的压力也小了一些。
再说刘德庆,刘翠屏听张福年的建议,多次让他去县城医院去看病。刘德庆刚开始不想去,一来他有药吃,能止痛,二来耽误他挣钱。
后来,三个孩子强行拉着他去县城医院,又去地区医院看了两回。刘德庆有很严重的胃病,而且已经转成慢性,需要长期治疗,且要注意饮食。
医院开了一些对症的药,夏生回家后就开始琢磨厨艺,按照医生的嘱咐,一天三顿给父亲做一些温性的食物。
这样调养了两三年,他疼痛的次数比以前少了一些,每次疼的时候也不再满头大汗面部扭曲。
两家的日子,都有了大幅好转。
张福年悠闲地享受着自己的暑假生活,乡下除了蚊子多一点,真的哪哪儿都好。
有蚊子也不要紧,他有小五呢。
每天天黑之后,小五在家里乱跑两圈,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每一根都能放出轻微的电流,把屋里的蚊子通通电死,比什么艾草和蚊香都管用。
小店门口每天都有人来乘凉,大家一起说闲话,偶尔买一小包瓜子吃,听张福年讲故事。
这天,张福年正在门口给一群男女老少讲故事。
今天讲的是鬼故事,虽然是大白天,孩子们还是吓得嗷嗷叫。一边害怕一边又忍不住想知道结果,把头扎在亲妈怀里,竖着两只耳朵听。
张福年背对着小店,其余人都和他面对面。
他讲着讲着,忽然声音慢了下来。
张福年视力好,他看到有个人从前面巷子里慢慢走了过了,神情之间似乎有一丝不自然。等看到自家门口一堆人,他又立刻丢掉了不自在,调整了下表情,准备和大家打招呼。
张福年正好讲完了最后一段,孩子们激动的哇哇叫,大人们也搓了搓胳膊,感觉周边真有鬼似的。
张福年忽然笑了,“鬼来了!”
众人都哄笑,“福年你快别说了。”
张福年的笑容变冷了,“鬼真的来了,不信你们回头看看。”
大伙儿见他表情发生了变化,顿时心里发毛。胆子大的回头一看,顿时都张大了嘴巴!
我的妈,真的是大白天见鬼了,这是谁?这不是跑了整整九年的张守玉吗?
所有人都呆住了,张福年的笑容彻底收了起来。
有年纪大的人先反应过来,很平常地打了招呼,“守玉回来了。”
张守玉咧嘴笑,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听说他考上了首都最好的大学,还给家里翻新了房子,开了代销点。
不愧是我的儿子,真是能干啊。
张守玉大声道,“福年,我回来了。”
张福年冷冷地问,“请问你是谁?”
张守玉呆住了,然后再次大声道,“你这孩子,连你爸都不认识了。”
张福年哦了一声,“我都不晓得,原来我是有爸的。”
众人听出了他话里的讥讽,年纪大的老爷爷劝他,“福年,总是你爸,不能闹得太难看。”
张福年仍旧表情淡然。
张守玉拎着一个箱子,“福年,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听说你上大学了,哈哈哈哈,我儿子就是能干。你妈呢?你姐呢?”
张守玉还不知道周春梅死了。
听到他提周春梅,大家都变了脸色。
张福年忽然起身,抄起自己坐的小板凳,大步流星冲到张守玉面前,举起小板凳对着他的后背狠狠砸了下去,“你个不要脸的畜生,你还有脸提我妈。你死在外头就算了,你回来干什么!你个黑心烂肺的东西,你把我妈害死了你满意了!我打死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张福年下手又快又狠,张守玉的后背、胳膊、胸腹、腿,到处都被他打的青一块紫一块。他想还手,可连张福年的衣角都捞不着。
旁边坐着的人反应了过来,立刻来拉架。
张守玉知道自己理亏,破天荒地居然没骂人。等大家把张福年拉走了,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我这些年不在家,你们吃苦了,你打我我受着,都是我欠你的。”
旁边有人声音沉重,“守玉,你走了没多久,福年他妈就被彭桂花骂死了。”
张守玉顿时瞪大了眼睛,随后破口大骂,“彭桂花是个什么狗屎,她也敢来骂我屋里人,老子剁了她个**!”
张福年讥讽,“她为什么不敢来骂?你干了什么缺德事自己心里没数?你害死我妈,你还想回来?赶紧给我滚,你敢走进这家门一步,我拼着名声不要,也要把你扔进竹竿河里,不信你试试。”
张守玉呸了一口,“老子干了什么缺德事,彭桂花娘家那个贱人死活让老子带她一起走,又不是老子求她的。个不要脸的东西,才到外面没多远,就跟人跑了,白花了老子的路费。”
张福年不想和他多说,对大伙儿道,“今天不早了,我先关大门了,明天大伙儿继续来听故事。”
说完,他进门,反身就把大门插上了。
有些人走了,还有一部分人在门口看热闹。张守玉咣咣砸门,“福秀,福芝,开门。”
他砸了一会儿,张福年根本不理他,也不让张福芝开门。
张守玉在外面包工程出了事故,自己卷款跑了,现在除了回家也没地方去,只能厚着脸皮回来。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出息了,现在连亲爹都敢打。
正砸门呢,忽然听见后面一声低低的叫声,“爸?”
张守玉回头,看到一个漂亮姑娘,顿时大喜,“福秀,福秀你都长这么大了。”
张福秀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哽咽了片刻后,张福秀高声问道,“你还回来干什么?”
张守玉瞪眼,“福年那个小砍头的把老子打一顿也就罢了,连你也敢和老子呛声!”
张福秀擦了擦眼泪,“福年现在是一家之主,他不让你进家门,你就走吧。福年,开门,我回来了。”
张福年亲自来开门,把张福秀拉了进去。张守玉想挤进来,被张福年拎着衣服扔了出来。
张守玉破口大骂,“你个不孝子,老子回来了你连门都不让老子进。”
张福年冷笑,“你想进家门,去坟山上,对着我妈的坟墓磕三百个头,少一个你都别想进门。”
说完,他咣唧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张守玉何曾这么丢人过,旁边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守玉啊,你这一走快十年,几个孩子在家里吃了多少苦。你回来了就想进家门,怕是不容易啊。”
闻讯敢来的张守金看到这一幕,先把看热闹的人都打发走,然后对张守玉道,“二哥,你先去我家。”
张守玉终于找到了台阶下,跟着张守金走了。
到了张守金家里,张守玉从箱子里拿出一把糖,给张福林兄弟吃。
张守金让他坐下,“这些年,二哥去哪里了?”
张守玉挥挥手,“出去讨饭吃,到处走走。”
张守金问他,“以后有什么安排?”
张守玉扯谎,“外头哪里有家里好,我回来了就不想走了。”
马金花忽然插嘴,“哟,二哥,你这算盘打的可真好。你才走,二嫂就死了。孩子们苦哈哈自己长大了,你现在回来享福了。”
张守玉砸吧砸吧嘴,“我总养了他们那么多年。”
张守金沉声道,“二哥,福秀说了人家,过几年可能会离开这里。福年大学毕业后也会离开这里,福芝还小,你没管过孩子们,想靠孩子们,怕是不容易。”
张守玉忽然道,“福秀说人家了?谁给她说的?我这里给她说了一家,都定下了。”
张守金瞠目结舌。
马金花忍不住骂他,“张守玉,你还是个人?福秀多大了?二十二个年头了,等着你回来说人家,她要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娘不成?要是福秀已经嫁人了,难道还要抛弃男人和孩子等着你给她二嫁?人家陈家那孩子是正经的大学生,和福年一起长大,知根知底,老张家和老陈家结这门亲,全大队都看着,你想毁亲,你看福年不打断你的腿!”
张守玉顿时急了,这可怎么办啊,他借了人家三百块钱,那家成分不好,他都答应了把女儿嫁过去,福秀有了人家,福芝还小也不合适啊!
他现在也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只能央求张守金,“守金,福年这孩子脾气犟,你能不能和他说说,老子回来了,总得让我进门吧。”
张守金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不能,二哥,你以为福年还是个小孩子?我告诉你,他能的很。别说我了,县教育局的领导都被他送到牢里去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脸!”
马金花哼一声,“二哥,福年不是让你去给二嫂磕头?你对不起二嫂,给她磕头也是应该的!你要是不知道地方,我让福林带你去。三百个倒不用,至少也得三五十个!”
张守玉睁大了眼睛,他走之前是大队支书,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是唯唯诺诺。时隔九年,他才回来,不仅儿子敢打他,所有人都和他呛声。
形势比人强,张守玉是个能屈能伸的,立刻点头,“我该去看看她的。”
张福林今天正好在家,带着张守玉去了老张家的坟山。
看到周春梅的坟墓,张守玉叹了口气,“你也是命歹,儿子出息了,你却享不了福。罢了,我对不起你,给你磕头赔罪。”
死人为大,又是自己的老婆,张守玉毫不犹豫地磕了三个头,又伸手把上面一些杂草除了,然后起身带着张福林往回走。
他这回直接回了自己家,对着大门喊,“福年,我刚才给你妈磕了三百个头赔罪,福林看见了,你快开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