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却很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惶惑,仿佛是不会水的人眼睁睁看着洪水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仿佛是坠入流沙的人无能为力地下沉。
听到他这样绝望的声音,徐行之暴露在水面之外的后背上,鸡皮疙瘩一层层爬了上来。
他的手臂仍被向后别扭地拧着,而且孟重光手指越收越紧,越来越没有轻重。
徐行之痛得咬肌直跳,可不知道为什么,胸腔里的一颗软肉也紧缩着剧痛难耐。
他的额头抵在池边的浮岩花纹之上,想不通为何自己会因为孟重光几句哭腔,就难捱得恨不得用头撞墙。
……徐行之怀疑自己可能被这具身体传染了什么了不得的疫病。
孟重光在一通情绪发泄过后,终于辨明了眼前的境况:徐行之的左臂被他以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扭压着,手腕上聚起一圈乌青,他伏在岸边,痛得浑身发抖。
孟重光惊慌地放开手来:“师兄……”
徐行之捂住终于得到解放的臂膀,咬牙道:“……别叫我师兄。”
……他现在压根儿听不得孟重光叫他师兄。
他甚至开始怀疑世界之识把自己塞入这具身体里时并没有把原主的魂魄摘干净,否则何以解释他现在这种恨不得把心脏掏出来的痛感。
徐行之只是随口呵斥了一句,孟重光却一下哭了出来,抓住他的手臂不肯松手:“师兄,当初的确是我的错。我不该不放你走,我不该把你绑起来,重光认了,都认——你别不要我,别去找九枝灯,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徐行之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你在说什么?”
孟重光抽噎着说不出话来,把柔软的脸颊贴在徐行之后背上摩挲着,一道道滚烫的泪痕烧灼着他的后背,引起了徐行之后背皮肤的轻微痉挛。
徐行之脑袋里嗡嗡响成一片。
——孟重光认错了。但他认的是什么错?
他哭得这般伤心,说明对他而言,最愧悔于原主的便是这件事。
可是,按照世界之识所说,他该认的是盗窃神器,是弑师栽赃,是背叛师门,无论哪一桩哪一件罪名,都比什么“绑起来不放你走”要来得严重百倍千倍。
是孟重光此人认知与常人不同,真的分不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还是……他又一次被世界之识蒙骗了?
原本稍稍暧昧旖旎起来的氛围被打破,闹成了现在的局面。想必早早抽身而走的周北南他们压根预料不到会有这般的发展。
孟重光似乎心中存有天大的委屈与压力,就这样拥紧徐行之的后背,哭得痛入骨髓。
不知是被孟重光的饮泣惹得心慌气短,还是在温泉中泡得久了,熟悉的眩晕感再次一阵阵地向徐行之袭来。
徐行之在心底暗骂一声。
他以前身体极好,除了五岁时被麦刀意外斩落手掌,重病许久,十三年来连医馆大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进了这蛮荒反倒跟个娇小姐似的,隔三差五就得晕一回。
徐行之用木手卡住发闷的胸膛,恨不得怒吼出来,或者重重擂上几拳,但是他还是被那种要命的晕眩感夺去了全部的感官。
……但是他这回没有闭着眼睛倒进水里去。
徐行之的眼睛要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灼烫。
“……重光……”
有人在他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声音熟悉得让徐行之心悸,“……重光,是个好名字,可是起个什么姓好呢。”
他眼前影影绰绰浮现出了一卷百家姓,而一只骨肉纤匀的右手饱蘸浓墨,在上头随笔画了个圈。
那圈里的字是“孟”。
徐行之听到那人反反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重光。孟重光。听起来不错。”
渐渐的,那声音仿佛投石入水,激起了层层涟漪,每一层都在呼唤着那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