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出口,方源自己也愣住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对儿子说出这样的话。他看见顾嘉然的脸白得像张纸,慌忙站起来想拉住他,顾嘉然却忍不住退后了两步。
已经迟了。
人类的话语很奇妙,有时甜如蜜糖,有时冷如刀锋,还有的时候,像是巨大的漩涡,毫无防备的,你就已经深陷其中,毫无还生之力。这一瞬间的恶念终于成为压死顾嘉然的最后一根稻草。
顾嘉然生病了。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发烧,频繁地做梦。梦里有顾安扬抱着他唱歌,有方星远跟他在院子里种小番茄,也有方源伸出手问他愿不愿意跟他走,他说好,转眼一片猩红,方源又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一遍又一遍。
方星远的死和方源的话,迫使顾嘉然在歉疚和痛苦中煎熬。发烧的时候他在梦中面对方源的指责,清醒的时候他在房间看着方源痛苦的脸。梦境与现实交替,他开始变得混乱。开始的时候,他总是想:我在哪儿?这是在做梦吗?
后来他又想:我是谁?
到了最后,他又想:噢,我是顾嘉然,我害死了星远,我应该赔一个星远给爸爸。”
可是这世上,哪里还有一个方星远?
那就把自己变成方星远吧。
方源发现顾嘉然有些不对劲是在他持续发烧转好之后,那天他在厨房熬粥,顾嘉然穿着拖鞋站在门口,轻轻喊了一声:“老爸。”他向右边歪了一下脖子,又抓了抓,有着一种才睡醒疏懒。
方源浑身冰凉。
顾嘉然从来没有喊过他“老爸”,也从来不做这样的动作。他永远都是规规矩矩的把自己整理好才会跟他打招呼。只有方星远才会这样。
顾嘉然说完话,自己也呆住了。他似乎很困惑,看看自己的手,又看向方源,晕了过去。
情况开始变得糟糕。
顾嘉然的心中不知何时起,已然打响一场战争。一方是顾嘉然,一方是想做方星远的顾嘉然,他们撕扯,他们交火,他们在顾嘉然的心里开启一场又一场的战斗,一直没有停歇。
顾嘉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去。他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他没有办法吃东西,吃什么吐什么;他也不敢睡觉,他害怕自己一觉醒来,“顾嘉然”已经消失了。多少个夜晚,方源握住顾嘉然瘦骨嶙峋的手,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可是顾嘉然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方源的头发一下子白了大半。
然后有一天,他问顾嘉然愿不愿意去英国,顾嘉然躺在床上看着他。
他分辨出来那是他的爸爸,他老了很多。他的眼睛有些红肿,他的目光里充满了痛苦和自责。顾嘉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字节:“好。”
方源为他联系了英国很著名的心理学教授,并安排住在教授家中。他不敢去看他,他害怕自己一出现在顾嘉然的面前,会影响到他。
治疗是一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顾嘉然很顽强,他始终在和自己做斗争。这其中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凶险,只有他自己清楚。
清醒的时候,他要一次次提醒自己是顾嘉然,不厌其烦,一次一次。他害怕少说一次他就会忘记自己是谁;大多数时候,他很茫然,又很害怕,等待自己的是无数个绝望看不到头的日子。每一天,他都要努力向上爬,再危险再困难,也要爬上去。
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他,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