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幼生活在青峰山上,唯一接触过的女孩子还是路漫漫,却是个冒牌的。
李静姝坐下,似乎看出楚净川不善言谈,她在对面落坐,善解人意道:“有什么问题,直接问就可。”
路修远手中拿起茶杯,抿了一下,看向门口的恶灵道:“这位……”
李静姝也转头看向门口,黑眸带着笑意,原本病态的脸都被这一笑冲淡不少:“这是我未婚夫,缚清。”
“李姑娘,”楚净川皱眉,“这些……”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心人家未婚妻的面喊人家恶灵,似乎有些不礼貌。他含糊了一句,换了一种说辞:“他们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世间阴阳中和,因为怨气太深,或者执念太深,出现一两只恶灵很正常。
只是,很少有一次性出现这么大批的情况。
房间寂静,李静姝笑容暗淡了一下,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中的水气升腾,映照的她眸眼氤氲。
半晌,她才道:“他们都不是恶人,他们……只是离不开这里。”
路修远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她们的手有些抖,“他们曾经都是保家卫国的战士。”
楚净川了然,毕竟那群人身上穿着战服,“他们都是在战场上死去的?”
但是,若是在战场死去,绝不会出现如此大的怨念。
“呵,”李静姝冷笑一声,又闷咳起来,“对啊,他们是在战场上去死的。”她手紧握着茶杯,“但他们没有死在敌人的战场上,死在了自己的守卫的国土上,死在了自己的亲人面前,死在了……自己效忠的君主手里。”
她目光中掩着仇恨,牙齿紧咬在一起,她道:“他们从死人坑里爬出来,却没料到君主围杀,八千将士,死无全尸,一个也没有剩下。”
楚净川皱眉,倏然脑中有什么清明起来,“他们的将军是……”
李静姝看着缚清,一字一句道:“沈奕白沈将军。”
楚净川面上一沉,眼中晦暗。
沈将军心甘情愿的伏诛,就是因为亲人和手下的将士。
如今,高位上那人却能如此阴毒,转头就将八千将士杀得一个不剩。
路修远也收了笑意,目光凌厉,神色变得阴沉。
李静姝觉察到两人的情绪,“你们认识沈将军?”
“沈将军生死不明,失踪了很久,”她脸上倏然划过一点希翼,“你们知道他在哪儿吗?”
“缚郎他……执念太重,”她喃喃说,“若是能再见沈将军一面,可能就能安心的走了。”
沈将军当初受刑,只有宫中的人知道。
狗皇帝对百姓和将士封锁消息。
“他现在……”楚净川看着李净姝的神色,抿了抿唇。
“我们就是为了沈将军来了,”路修远接着他的话道,“那些将士都是你缝起来的?”
李静姝点了点头,“你们说是为了沈将军来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沈将军他……”
路修远点了点头。
李静姝就懂了,她倏然就笑了,眼角笑出了眼泪。
她早该知道的,那皇帝又怎么会放过沈将军,是她太天真。
她大笑几声后,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倏然,一丝血迹从唇角流了出来,殷红又刺眼。
楚净川:“李姑娘?”
“带我去吧。”李静姝说。
路修远看着她似乎马上就能倒下的身子骨,“你的身子?还能支撑吗?”
她摆了摆手,“我没事。”
普通的缝尸匠本没有什么忌讳的,可李静姝不同,她消耗的是自身的气数。
她想让那些将士们能安心的离开,就把他们斩断的残肢一点一点儿的缝合起来,连带着他们被斩断的灵魂。
然而,她为了那些兵士消耗体力太多,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楚净川心中倏然又一丝不忍,她为了别人做到如此地步,值得吗。
她的身体已经如此,看完沈将军之后,恐怕性命不保。
他站起身来,“你……”
“走吧,”李静姝目光看向缚清,“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楚净川闻言,所有的话堵在喉咙里,刺的他难受。
她转头看向缚清,声音温柔道:“咱们一起去看沈将军。”
.
出去的那一刻,路修远又恢复了女装的容貌,李静姝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问。
沈奕白的帷帽已经被摘掉了。
露出真容的那一刻,原本在一旁吵闹的恶灵倏然消了声。
一直浑浑噩噩的缚清来到沈奕白,突然喃喃的张了口,呢喃不清的说了句:“将军……”
恶灵们齐声哀嚎,哀鸣声似乎要把幻境震碎。
楚净川这次没说什么。
路修远同他站在一起,静静地看着。
牧芸瑾哭的稀里哗啦,同那群恶灵一起哭,嘴里一直嚷嚷着对不起,要是提前知道,绝对不会捉弄你们。
何苇航手握成拳,骨节泛白,他目光哀凄的看着沈奕白,他看着沈奕白眼角倏然流下一滴血泪。
那颗泪像一根针,扎在何苇航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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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姝起针的那一刻,一直紧闭双眼的沈奕白睁开了眼。
他看着何苇航先是愣了一下,又转头看向一旁鬼哭狼嚎的恶灵。
他认出了,那帮灰头土脸,肢体不全的恶灵是同自己奋勇杀敌的将士。
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缚清眸中逐渐清明,他看了李静姝一眼,眸中似有千语。
李静姝嘴角惨白,却对着他笑了一下:“去吧。”
缚清紧皱着眉,他缓慢的扭过头,猛然对着沈奕白跪在地上:“将军。”
沈奕白看向缚清,又看向一旁的将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缚清眸中泪光斑点道:“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
原本还在鬼哭狼嚎的恶灵倏然消了音。
半晌,他们齐声,像他们在边关时一样,吼道:“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
气势震天,声音一同从前。
沈奕白目光一一扫过那群将士的脸,这里的每一张脸他都格外熟悉,半晌,他喉中哽咽,缓声道:“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1]
话音刚落下,将士身上煞气变得稀薄,片刻之后,倏然消散了。
他们身上的伤疤愈合,身体也开始变的虚无。
薄雾升腾,朦胧间他们脸上露出笑意来,对着沈奕白挥了挥手。
见了你最后一面,我们也要走了。
缚清也站起身来,他对着沈奕白又拜了一下,“将军,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副将。”
“兄弟们一直在这里等将军凯旋归来!如今见你一面,我们……也该走了。”
再见。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