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听出她话中的意思,有些僵硬:“阿姐,你不想替我了?”
西泠月在心中叹气,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而中庸制衡之术说起来简单,到真正实行却难上加难,多少帝王一生都摸索不透,她自己都可能做不好,也不能要求他太多。
“我替你,咱们两个便不能同在,待你伤好,我会想法子送你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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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宫中下钥的早,西泠月从玉溪宫出来时,各宫各殿全挑上了宫灯,宫道旁的石亭子内也已经点上了烛火,三步一亮,像一尾长龙蜿蜒不绝,同挂在檐下的成片宫灯铺叠相映,在黑沉沉的穹顶下现出了一方明亮。
天子虽然羸弱,但威仪不可失,三十六位内监早已经恭候在殿外,西泠月同送她出来的许嬷嬷道别:“朕的阿姐摔坏了腿,劳烦嬷嬷看顾时多费些神。”
其中之事早已商定,许嬷嬷曲身行礼,让她放心的眼神有双重意味:“圣上安心,‘帝姬’亦是老奴一手奶大的,老奴省得。”
对话很寻常,没有谁会多想,西泠月心安,也不再多言,转身回永寿宫。
新任的銮舆内监徐得海手里提着琉璃风灯,虾着腰过来引她上轿撵,她脸上有明显的惧意,即刻走的离他一丈远,更不可能坐他们抬的龙撵。
徐得海是摄政王亲提上来的,比王福来懂事,也没死皮赖脸的贴上来,只是快步走在天子前方三尺远的地方,为她提灯映路。
傍晚又下了一场雪,但积雪已经被清扫个干净,脚下的青石板也无一丝湿滑。
西泠月一步一步的走着,忽然想起先帝在位的那两年,也有下雪的时候,但宫中却无现在这般大的规矩。
因着她爱雪,先帝下令不许宫娥内监们清扫积雪,他那时身体已经不大康健,却还是强撑着走进雪地里为她造几个胖乎乎的雪人儿。
宫娥们见状,也纷纷效仿,一时间,宫内每走几步就是一个胖乎乎的小雪人儿。
她多看哪个雪人儿几眼,先帝就嘉奖堆出那几个雪人儿的主人。
那时候的合德帝姬可以说是大庆国的掌上明珠,是比当今天子尤为受宠的明珠。
以至于先帝快走时还放心不下他的明珠,他必须为他的这一双儿女寻一个强大的庇护,所以他赐那人皇姓、认御弟、册君侯、封摄政王,以此造势来祈求他能庇佑他的这一双遗孤。
“王爷!”
徐得海的一声参拜,让西泠月陡然回神,抬眼,一丈外站着的人,秀面如画,身量颀长挺拔,总是微扬的嘴角似含笑意。
西泠月眉心微动,仓皇着跑过去:“侄儿一时大意,未曾察觉叔父的行踪,请叔父不要见怪。”
灯火下,天子眼眶微红,浓密卷翘的睫毛湿漉漉的,依旧美的惊心动魄,却也如幼鹿一样的纯净。
摄政王却仍然凉薄:“圣上在哭什么?”
西泠月没有隐瞒,嗫嚅道:“朕……想父皇了。”
提及先帝,他凉薄的神色略消了些,转身往前去。
西泠月连忙跟上去,大着胆子同他搭话:“叔父刚从尚书房出来么?”
他淡淡道是。
西泠月唏嘘:“大庆国能有如今的国泰民安,全仰仗叔父之劳,叔父为国辛劳,也且要顾念自己的身子才是呀。”
话有些多,摄政王终于侧过了脸,柔和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微笑着道:“帝姬伤到了腿,圣上却似好了许多,竟也晓得体恤臣下了。”
那双凤目微眯,仿佛能洞察一切。
西泠月却似未曾察觉,微低下头,是被夸赞后的腼腆:“其实除了父皇,朕心里尤为敬佩叔父,叔父是真真正正的青年才俊,大庆国的脊梁骨,提起叔父来,谁人不赞一声‘无双好郎君',只是……”她越发的腼腆:“只是……叔父的手段凌厉了些,朕有些畏惧……”
漂亮话说了一箩筐,弱也示了,可正要进入正题,斜里忽然窜出来一团什么东西,直直的就往她身上扑来,猝不及防间,帝姬“啊”的惊叫一声,下意识就往左边歪倒躲避。
她左边站的是摄政王,原本要避开,但那甜软的气味瞬间氤氲过来,就像那缠人的丝,让他鬼使神差的伸手揽了她一把,而后眸色微滞。
摔在半截上,西泠月就已经反应过来了,但已经无法控制。如今果然摔在他身上,她头发丝都快立了起来,慌忙从他怀里纵出来,低头攥着袖袍一角,害怕的直哆嗦:“朕……朕不防备,惊扰叔父了……”
徐得海也是吓了一跳,抓过那只东西,随驾的内侍跟着他,齐刷刷的趴了一地:“是奴婢未曾管好这些个畜生,惊扰了王爷和圣上,奴婢就是有一万条的命也不够折罪的,请王爷降罪……”
摄政王没有说话,四周静的能听到石亭子里烛火爆出的“哔啵”声。
西泠月心跳如雷,余光中见那双青缎羊皮扎造的皂靴往她这边动了。
她全身控制不住的打摆子,却不敢动,眼睁睁的看着他走到自己身边,微微探过了身。
西泠月双手猛的攥紧,他却只是从她身侧经过,弯身拎了那只罪魁祸首在怀里。
恐那畜生抓伤贵人,内监们惊呼出声,帝姬也忍不住抬脸,见他怀里抱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修长如玉的手缓缓抚着它,贵气逼人。
西泠月不自觉的退了半步。
“一只狮子猫而已……”摄政王抬脸,和煦的笑了下:“圣上在帝姬寝殿呆了半日,旁的没学会,倒沾染了她惧怕带毛畜生的弱处了么?”
西泠月广袖下的手微颤,面上的惧意却更大:“阿姐是惧怕这些,但朕不怕,只是……朕不防备……冲撞到了叔父,朕……朕……请叔父莫要责怪……”
“我又不是面团捏的,你撞不坏我,待来日能拿的动刀,再似这般作态才正合适。”
他说这话,虚实不定,意味不明,西泠月正在惊疑,他却忽然将他怀里的狮子猫塞给了她:“圣上这胆量着实的小,刀拿不起来,且先抱只猫养着吧,望圣上来日能学得它两招抓挠的本事,便是这畜生有功,也能免了它的罪业。”
那东西毛茸茸的一团塞过来,西泠月头发丝都快炸了,身上的腻子起了一层又一层,但她不能拒绝,只能接过来,卑微的笑:“叔父说的是。”
怀中的东西在不住的蠕动,她抬手安抚的摸了摸它的头,又跺了两下脚,腆着脸笑道:“怪冷的,叔父是朝中栋梁,日理万机的,若是身上浸染了寒气,再生了病,大庆就合该也要病了,叔父还是先回永和殿歇息吧,朕……也有些冷倦了。”
他未曾再刁难,和善的颔首,低头看向还趴在地上的一群内监:“都起吧,送圣上回宫。”
西泠月冲他感激的笑了笑,抱着怀里的狮子猫,在一群内监的簇拥下,往前去了。
摄政王没有动,一直看着她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站在远处的韩钟离走过来,跟着他的目光往那边看了看,有些疑惑:“主公?”
他才回过神,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笑道:“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