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也就是他收束心神的下一刻,虞黛楚的声音也缓缓响起,“我还未曾见识过四纹四翼蛊的威力,多谢道友今日帮我开眼界。”
她说话时,言语间不带一点戾气,听起来清清淡淡的,柔美能抚慰人心,清淡却能令人心境平和,让人忍不住对她心生好感。
夏侯曜见过许多极乐天宫的修士,她们的声音、长相也许都不是极美,然而只要她们站在那里,便能给人以快乐和满足。这是修习乐欲的魔修所最基本的气息和气质。
然而,虞黛楚却和她们不一样。
她的声音也是柔美的,和她们一样能勾起快乐与满足,让人顿感抚慰与慰藉,然而她的声音里那股清淡平和,却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力。
夏侯曜听见她的声音,只觉得全身舒泰,陷入一场美梦。
她身上有一种,能令人安心的气质,凑近她,便很容易忘却这魔门之中的杀机四伏、尔虞我诈,也很容易忘却因为始终追逐欲望而产生的浮躁与暴戾。仿佛靠近她,那对于魔修来说需要小心维护的一线清明,便已完全不算是什么麻烦。
夏侯曜蹙眉——难道现在的极乐天宫之中,还有这样的手段?
这可比给人以快乐和满足的感觉要难得多了,也可怕多了。
其实这只是因为虞黛楚既修习了极乐天宫的道法,说话时刻意用上了法门,便如其他极乐天宫弟子一般,修士稍不留神便会被迷惑,觉得她是满足与快乐的源泉。而虞黛楚又是道门修士,从小就默诵黄庭,护持道心上,比魔门修士甩出几条街。
道门修士讲究天人合一,最重要的就是清心寡欲,而虞黛楚不自觉透露出来的,浅淡到让人几乎难以察觉的道门修士特性,便在潜移默化之中,让魔修耳目一新,灵台乍然清明。
当然,由于魔门修士的力量来源于欲望,所以他们倘若和虞黛楚接触久了,确乎是能始终保持清醒,却也会就此修为停滞,止步不前,换个角度来说,对于魔修来说,确实是一种厉害的克制手段没错。
虞黛楚立于九天车舆之上,根本不知道自己只是说两句话,就被夏侯曜默默贴上了一个“不简单”的标签,她还在含笑下望,打量着眼下的所有人,努力装好极乐天宫“神女”应有的逼格。
虞黛楚沉声道,“道友,请吧。”
风声贯耳。
夏侯曜手中那漆黑如墨的蛊虫,忽地猛然一张口,朝着虞黛楚扑去。
说来也奇怪,这蛊虫看起来分明是小小的一只,然而一旦张开口,却好似它口中衔着一个黑洞洞、能吞噬一切的世界一般。
从那黑洞洞的世界里,猛然窜出无数幽幽的风。
倘若这是一本小说,只要背景世界没有过于离谱,此时夏侯曜都理应对着虞黛楚和所有人好好介绍一下自己的这个小可爱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什么背景,自己花了多少心血,炼成它究竟有多牛逼。
但这里是沧流界,shā • rén不见血的沧流界。底牌一旦暴露,也就不再是底牌了。
即使夏侯曜当众将这堪称金丹蛊王的本命蛊虫直接拿了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动手,他也绝对不会多说上哪怕一个字,不愿意多透露哪怕一点信息。
因为谁也不知道,你今天当众装的逼,他日究竟会变成谁射向你的箭。
眼前唯有风声呼啸,好像要削人肌骨,这是凄风楚雨,也是阴鬼哭号,满眼被车舆遮蔽的晦暗之中,仿佛有什么惨淡到极致,几乎能令人断肠的东西悄悄随风潜入。
而虞黛楚就在这风声中微微蹙眉。
鬓边的朱光跃跃欲试,好似只要她催动煞气,便能重新化作莲灯,照亮眼前晦暗,还天地一片清明。
然而她只是蹙眉,没有去催动这不夜灯。
她不是不想,也不是不能,只是不适合。
揽月殿的不夜灯,共分两盏,一盏唤作清辉,一盏唤作开云。清辉灯其力至柔,开云灯至刚,倘若两灯在手,便是刚柔并济、一等一的法宝。而揽月殿的修士,也多以这不夜灯为法宝,足见其不凡。
不过,这样的宝贝,显然也没有那么容易炼制。虞黛楚的身家还算丰厚,当时在极乐仙境之中,扒拉扒拉自己的储物戒指,发现其中的材料,炼制一盏清辉灯,正好凑手,便干脆炼制一盏,顺便讨好萧沉鱼。
但开云灯,她却是没有材料炼制的。
之前催动清辉灯,对上谢栖白的剑光,可谓是棋逢对手,恰到好处,原理大约和当日在极乐天宫主殿之中应对萧沉鱼的月光差不多,是以柔克刚之道。
然而眼前的这凄风楚雨,却已经阴柔到了极致,再不适合拿出清辉灯——也不是说虞黛楚拿着清辉灯,就完全没法破开眼前这风雨,然而月光铺洒,只会让这凄风楚雨更加凄厉,反而资敌,在外人看来,便实在有些不好看。
虞黛楚既然是代表极乐天宫来这里露(装)脸(逼),自然要将所有刁难都应对得漂漂亮亮,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那种拉拉扯扯的胜利,并不为她所取。
而且,她现在代表着极乐天宫,身后又是萧沉鱼,又难免要给秦月霄一点面子,倘若用出的都是道门的手段,即使眼前的人未必能发现端倪,总归也不够气派。
虞黛楚微微思忖,眼前的凄风楚雨已铺天盖地,这天地之间的一切,仿佛都要消融在其中。
车外是凄风楚雨,车内是风雨不动安如山。
当第一缕凄风来到虞黛楚的车舆前,即将缠绕在她的珠帘之上时,虞黛楚出手了。
她轻轻伸出手,指尖轻轻一挑,便好似游丝从她掌心轻盈飞出一般,一道细细的红线,从她的手中窜了出来,缠绕盘旋了一周,在半空中腾飞而起,朝着车舆之外飞去。
那红线只是一道,实在是太小,也实在是太细了,以至于,即使大家都是修士,即使虞黛楚的车舆再高也高不过百丈,站在地面上仰视着她的修士中,也有许多实力不济的小魔修,即使瞪大眼睛,也看不清楚她手中究竟冒出了什么。
他们只是看见虞黛楚轻轻抬手,好似随手拨弄了一下面前的灰尘似的。
但她神色淡淡的,这凄风楚雨,甚至无法稍稍挑动她的心神,这情景,却深深地刻在了所有人的心中。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地面上,苏鹤川忽然轻声开口,喃喃道,“她果然是修习了玄黄殿的神通。”
“什么?”苏鹤川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也实在是太突兀,在这一片昏惨惨之中实在是没什么牌面,唯有站在他身边的夏侯曜和谢栖白听见了。
夏侯曜神色沉沉,听见也只当是没听见,催动着蛊虫。
一旦动手,他的眼中心中,便没有什么情报、信息,无论苏鹤川究竟说什么,会不会有什么关于虞黛楚的重要线索,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每一次出手,都要得偿所愿。
谢栖白早已和虞黛楚交过手,这次的宗门差事,便已算是可以和宗门的元婴真君交差了,此时虽然还站在这里,人却已经进入无所事事的看热闹状态,此时听到苏鹤川忽然感慨,虽然没有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但主角是虞黛楚毫无疑问,立即搭话,“苏道友方才在说什么,何妨大声一些,说给我和夏侯道友也听听。”
冒昧问询别人的情报,直接打听别人的线索,这显然是一件不大体面的事情,然而魔修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体面,谢栖白更是只知道,厚脸皮的占尽便宜,脸皮薄的抛尸荒地,倘若人只要不要脸就能得到好处,那还要这东西干什么?
“也没有什么。”苏鹤川勾了勾唇,他方才开口,半是真心感慨,另一半,却也是有意来引谢栖白搭话,后者显然也明白这道理,却还是义无反顾地问询,这便就叫做愿者上钩,“说来,之前我倒是没有见过虞道友用出这些极乐天宫的招牌手段。”
他点到为止,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说得太明白。
然而,他只需说到此处,谢栖白也大差不差地明白他的意思了。
虞黛楚和苏鹤川的关系不错,至少两人之间有着较为和睦的交情,这是整个沧流界、五大宗门都知道的公开的秘密。当初虞黛楚在云山灵府首次亮相,就是和苏鹤川一道——云山灵府现在还在苏鹤川的守护之下,没有人敢来试探,可见这两人就算不是当真有情谊,至少也是利益勾连无比可靠的关系。
现在苏鹤川说起他也没见过虞黛楚这些手段……
首先便是一个很关键的信息——虞黛楚当真十分神秘,而苏鹤川和虞黛楚其实也不算熟,至少没有熟到能窥视底细的地步。
其次,就是虞黛楚的实力了。
当初杀燕蛮真,她才金丹中期,这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的,绝对做不了假,那已经是越阶击杀,能够震惊整个沧流界了。异地而处,谢栖白自问,多半是做不到这个地步的。
也正是因此,虽然从来没有公开亮相,虽然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虞黛楚的名字和来历,但沧流界始终流传着虞黛楚越阶强杀燕蛮真的传说,可见在所有人的心里,这是何等的壮举,又是何等强大的实力。
但倘若是……虞黛楚当时击杀燕蛮真,根本没有尽全力呢?
击杀燕蛮真的时候,根本没有动用极乐天宫的招牌手段,却也如此从容地越阶击杀成功。而当时虞黛楚作为极乐天宫的神女,难道到了金丹中期,还能不会这些手段吗?难不成还能是在这十年内临时学出来的?
谢栖白缓缓摇头。
这显然不现实,没有人能在十年之内学成这么多极乐天宫的绝学,即使再天才也不行。
因为这需要的不仅是天资,不仅是悟性,也不止是机会,更重要的是要有气运、有机缘。上法入门,要靠缘份,得悟,得熬,得等。
如果当真是这样,虞黛楚的真实实力,就要比当年临近晋升元婴的燕蛮真更高出许多了。
那么,虞黛楚究竟有多强,便是一件细想来有点可怕的事情了。
谢栖白微微抿唇,朝苏鹤川望了一眼,有些捉摸不透这人此时说起这个究竟是为什么。难道透露出,“他其实也不是很了解虞黛楚”“和虞黛楚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近”,对他来说,还能有什么好处?
可是刚才他分明当众出声提点虞黛楚夏侯曜蛊虫的机要?
谢栖白想不明白苏鹤川的意图,夏侯曜不去理会苏鹤川的言语,而九天之上,那一缕游丝,也终于是不紧不慢地飞到了珠帘之前。
说来也奇怪,那一缕极其细微的红线,到了那珠帘之前,便忽地昂然一转,身形膨胀了一倍,再次向前冲去,又是一转,再次膨胀一倍。
就这样打着旋儿,直到那红线落在珠帘之上的时候,已经是地面上所有修士都能肉眼可见的了。
而那凄风楚雨也终于递到珠帘之前。
就在相触的一瞬间,这昏惨惨的天地之间,忽地发出一道轻吟。
便好似是这世上最清新、最悦耳的声音一般,这轻吟一旦响起,天地之间仿若厉鬼哀泣的风声,便忽地不再作响。
或者说,即使是作响,一如之前那般响亮凄厉,又或是比先前更要凄厉,也不重要了。
没有人听得见风声,满心满耳,都只是那一声轻吟。
“龙吟于九天之上啊。”苏鹤川轻叹一声,扬首,凝视着那红线,目光晦暗不定,仿佛在感慨着什么,却又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最终敛眸,好似一切从未发生。
谢栖白一向是最会察言观色、探查别人的心神的,然而此刻却好似根本没有顾得上去看苏鹤川的神情,一如他一般,死死地盯着那一缕红线,面色沉沉,殊无笑意,只是惊骇,“那是玄黄殿的神龙九变?刚才是皎若游龙,现在是龙吟九天?”
她只是以言语来表达内心的惊骇,并不需要任何人来肯定她的判断,几乎没有一丝停顿,便紧接着说下去,“皎若游龙,竟也能将煞气凝于如此凝实细密的一线?我之前也看过其他玄黄殿弟子动手,即使是手段最强的,也至多凝成手腕粗细……还有这龙吟在天,已经将气势收敛到了极致,只留意蕴,而去其形。”
别看虞黛楚这些应对之举,好似十分简单,甚至有点太软绵,不够锐利,然而所谓神通,真意本就在藏而不在杀,像是魔门手段,便更是得实力达到极致者,才能做到像虞黛楚这样收敛气势,却保留威力。
谢栖白深吸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缓缓说道,“虽说她的修为看起来比你我还要低上一线,但论起大道之上,只怕她比我们和元婴离得还要近许多呢。”
好似应和她这番话一般,那游龙一转,刹那荡涤天际,漫天的凄风楚雨,一刹荡开!
云收雨止。
苏鹤川就站在她身旁,听谢栖白这般感慨,忽地微微一笑,“我看,她虽然强大,却也不至于这样堕自家威风——”
他说着,在谢栖白略显惊诧的目光里,忽地一伸手,朝着天际轻轻一指。
转眼,顺着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凄风楚雨,血海涛映,铺天盖地,而那凄风楚雨,也好似忽然有了支撑似的,随着这血浪滔天,卷土重来。
夏侯曜执蛊,苏鹤川踏浪,在这无边晦暗里,一齐向虞黛楚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