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老离世的这天,正是轮到沈画海一门诊的这天。
时间是早就算出来的。
一直都是她在给喻老吊命,今天是喻老的最后期限,她也清楚的很。
可能怎么办?
停诊?
那这些千辛万苦挂到她号的病人们怎么办?
如果是轻症病人也还罢了,某些重症的,晚一天病情就会有极大变化。
若她从来没开门诊倒也罢了,开了门诊,这些等着救命的病人好不容易挂上号,却忽然又停诊,这种打击真的太让人难受了。
楚兆说:“这次门诊的病人是随机摇号的,这样,我来给病人做分诊,根据病人的情况来定,若是危重病人无法耽搁的,就按顺序排给您看,若是轻症病人,就由我来负责,如果病人不愿意叫我看,就登记一下,叫他们改天再来。”
也只能这么办了。
好在只有15个号。
大多数人都是比较通情达理的,尤其是求救无门的病人,大多数的病人面对医生的时候真的是很卑微,无论是说话语气还是态度,都好得不能再好。
楚兆跟眼前的病人说:“您这个颈椎的问题,属于慢xìng • bìng,扎针的效果会好很多,但也要辅助药物治疗,还得加强锻炼。今天情况特殊,师祖的病情很严重,老师得早点过去,又想着大家好不容易挂到号,不忍心叫大家失望,所以按照症状,我帮老师负责一部分病人。所以我来为您扎针,您看行吗?”
病人有些迟疑:“不是我不理解啊,就是……你来扎,能跟沈大夫效果一样吗?”
楚兆笑:“您这是门诊,若您到住院部问问就知道了,现在老师收治的病人,哪怕是很多情况特别严重的,住院治疗一般也都是由我负责的,老师只负责监督。就好比,我给您扎完之后,老师再给您检查一下,确定没问题了才会让您走,事实上也等于是老师负责的。”
病人:“那行。”
这样进行分流之后,速度显然就比之前快了不少。
上午11点钟,门诊加网络总共16个号,已经全部看完,该收治入院的收治入院,该门诊治疗的也治疗完毕叫他们按照时间到喻和堂复诊即可。
这边收摊,沈画和楚兆就立刻赶往疗养院。
孟老这一周都住在疗养院,偶尔去医院半天,但大多时间都在疗养院。
孟老也是身世坎坷,被喻老收为弟子,其实就和儿子差不多。
喻老自己的家人在战争年代都失去了,后来他也没再婚,也没别的家人。
顾深也已经早早赶到。
沈画和楚兆差不多是来得最晚的。
到的时候,屋内除了孟老和顾深之外,还有一个人。
楚兆低声说:“那是我爷爷。”
沈画朝着楚定山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这会儿不适合多说什么,要认识,后续还有的是时间。
看到沈画过来,孟老红着眼睛说:“老师在等你。”
沈画深吸口气,快步上前,蹲在喻老病床跟前,握住喻老的手。
喻老缓缓睁开眼睛。
看了一眼屋内的人,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都来了。”
目光落在楚兆身上。
楚定山看向楚兆:“小兆,跪拜师祖。”
楚兆立刻上前,直接跪拜:“师祖,我是楚兆。”
说完就“邦邦”地磕了三个头。
喻老颔首:“起来吧,新时代了不兴这套,有心即可。”
楚兆连忙起身。
无论这些年喻派怎么式微,南派怎么发扬光大,事实就是,任何一个南派的医者,或者任何一个中医行当里的医者,在面对喻老时,都必须拿出十二万分的恭敬。
喻老笑笑:“我是个好大夫,但不是个好老师,阿怀和深深都被耽误了。”
孟怀红着眼睛:“您别这么说,您只是没教会我们真正的喻派金针,说到底还是我们领悟能力不够。”
喻老缓缓摇头,又看向沈画:“小画儿,传说中的喻派金针创始人,也是女性。她说,医者当医国医民医性、救世救人救心。牢记,医之大者,惠泽苍生。”
屋内所有人都垂耳恭听。
喻老微笑:“百年之前,谁敢想象当今这般盛世。国无大病,民疾有医。”
“喻派先辈有知,必感欣慰。”
“我心甚安,无需挂怀,待来年清明,可酌一杯小酒谓我:新医,是人所能为也!”
孟老痛哭失声。
顾深和楚兆也都红了眼眶。
楚定山也忍不住叹息。
张耒的《庞安常墓志铭》中提到医书医术,有一句话:予问以华佗之事,君曰:“术若是,非人所能为也,苦史之妄乎!\"
意思是医术如果像书中写的那样,根本就不是人所能达到的,是史书谬记。
但到今日,曾经古老医书上的那些想象,那些被称为非人所能为的,都已是人所能为。
而喻老口中的新医,也正是沈画一直追求的新医。
非纯粹中医,非纯粹西医,而是新时代下的现代医学。
是人所能为。
沈画郑重点头。
一代国手,现代中医的奠基人,在战场上救活了无数战士的功臣,值得所有人尊重。
在弥留之际,重要领导们给了他应该享有的尊重和告别。
当晚的七点新闻,主持人庄重地宣读了喻老离世的讣告。
次日,喻老追悼会举行。
华国医学界够资格来的都来了,重要领导也出席了追悼会,给这位大国手应该有的尊荣。
来宾不仅有华国医学界的大佬,还有H国和R国的知名医者。
沈画不认得这些人,但孟老和顾深都认识。
顾深低声跟沈画说:“R国的岛津友希,是R国名医,对中医非常感兴趣,这些年更是多次到访我国,开展了很多医学交流活动,站在他旁边的那个是他的得意弟子,岩渊明那,天赋很高。”
“其实R国也很有趣,他们是不承认中医的,在R国想要当医生,必须学西医,必须拿到西医执照。”
“R国就是废医验药的典型,他们只有汉方,医生要给病人开中药,首先必须确认病人的病是什么病,有一个具体的病名,就对照拿药,是不存在中医望闻问切以及辨证的。其实就跟西医一样了,发烧就给退烧药,感冒就给感冒药。”
“岛津友希就是R国岛津纪念医院的院长,R国岛津财团的董事之一。和传统中医协会开展的交流活动,基本都是他促成的。当年师祖去R国救治某位皇室成员,算是某种友好任务吧。就此被岛津给盯上了。”
“以前岛津友希很想让岩渊明那拜在我们喻派门下,被老师拒绝,后来岛津友希通过官方再次向我国表达这种意向,外交部的人询问师祖意见,被师祖亲口拒绝,这事儿才算了。”
“那次R国很不满意,可不满意又如何?”
沈画微微颔首,抬眸过去的时候,正巧对上岩渊明那的视线。
岩渊明那冲她微微鞠躬。
沈画只是颔首还礼。
顾深又示意沈画看另一边:“那是H国的名医李承泛,韩医传承人,获得过H国很多项韩医奖项的,也是H国推出来的,韩医中医交流会H方的负责人。”
沈画好奇:“什么奖项?”
顾深眼神淡漠:“中医的一些治疗手段、药方等等,换个说法换个名字,就是他们的新研究成果了。”
“比如他们前些年申遗成功的《韩医宝鉴》,95%的内容都来自中医著作,那其实就是一个朝鲜人学了中医之后,编纂而成的中医集成读本。”
“所谓韩医,其实就是中医,中医进行了现代化的发展,韩医也一样,但根本上还是中医。不过H国一直在致力于把韩医和中医区分开来,然而再怎么区分,也改变不了根本。”
“最简单的一点,H国的韩医学会每年都会安排大量韩医来华进行交流,学习中医传统医药技术。而在H国,他们甚至规定在华取得中医大学毕业文凭的人,都可以直接考H国执业医师。”
“前些年H国的职业调查显示,韩医是最有前景的职业之一,社会地位和收入都非常可观。”
沈画看向顾深:“你对这个韩医,很有成见啊。”
顾深:“是。我就是烦他们这种明明是从中医得来的,却非不承认,总觉得改个名字就是自己的了。”
“他们韩医开设的课程有内经、本草、伤寒论……还有四象理论,但偏偏没有中医最受重视的温病学。不是不想,是他们教不了。”
“而他们最为自豪也认为是韩医独有体系,能够区分韩医和中医的四象理论,其实就是中医的阴阳五行,甚至四象这个概念本身就是来源于《周易》。”
沈画点点头。
顾深叹了口气:“像《韩医宝鉴》这样水平的东西,中医随便能找出来三五百本,但人家就是申遗成功了。以前我也很不忿,后来么,就理解了。”
顾深看向沈画:“中医更像是一盘散沙,坐拥宝山,却无人能抗。甚至现在很多中医自己就不信中医,这绝不夸张。”
“中医很多人思想陈旧,懒政,又因为中医药的范围太广博,申遗时受到经济利益影响极大,又要考虑地区平衡等等,不像韩医那样,精准地朝着申遗的中心点‘文化’二字出击……”
“再有就是,朝中有人好做官,H国在政府和财团的支持下,很早就在积极参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各种评委活动,而我国相对来说并没有很重视这一块。”
顾深看向沈画:“中医派系太多,地域因素太多,也缺乏一个象征意义上的领头人。”
“师祖年龄太大,体力上跟不上,再加上师祖的思想更豁达,对韩医申遗成功,师祖也并不介意,在他看来,那本《韩医宝鉴》就是中医著作,无需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