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芳裕的哭嚎吓了看守一大跳,他想询问,这屋子里却没谁有功夫和他说话。
虞智为有点站不稳,脚下踉跄两步,扶住门框支撑身体,现在才想起来看看妻子如何了。
他扶起钟纭,钟纭短暂晕厥了几分钟,已经恢复意识,只是面如金纸,两眼呆呆地出神。
“小纭,你怎么样?”
虞智为低声问。
“……”
钟纭用力闭眼,没去看那两人,而是拂开虞智为的手,面色惨白地对看守点了点头。
“有些家事要处理,就不麻烦您了。”
“哦……”
看守知道这是不想让他听的意思,因为这气氛怪怪的,他有些怵,便没多问什么,在三人进了房间后,替他们关上了门。
病房里的空气再次凝滞。
仿佛搅不动、摸不透、理不清的泥潭,将五人深深陷住。
宋芳裕抖如糠筛,眼神已见绝望。
哪怕这件事终有一天要见光,但她也从没想过会是以这样最最糟糕的方式。
她倒无所谓,反正也活了五十多年了,后半辈子哪怕坐牢,只要她的女儿荣华富贵,她就值了。
可是她的女儿……怎么偏偏就让他们听到了女儿的话?这下,他们会怎么看芊堇……
宋芳裕疯狂给虞芊堇打眼色,叫她立刻示弱。
虞芊堇从来都是个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放弃,用尽手段也要扭转局势的人,她从不破罐子破摔,更何况刚才钟纭的举动给了她希冀。
“爸爸、妈妈、哥哥……”
她一瞬间泪水便盈满眼眶,形容狼狈地翻下床,“咚!”的一声重重跪下。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爱你们了,我好害怕失去你们,我实在太害怕了……”
她没有注意形象,带着真实的恐惧和刻意的表演,涕泗横流,哭得面容都扭曲了。
这是她从未表露过的最差的形象,也是她能做到的示弱的极限,希望他们能看着这样的她,唤起多一些的怜惜。
“我想过很多次要告诉你们,我真的日夜都在想这件事,可能也是太苦恼这件事了,我才会生病……爸爸,妈妈,哥哥,我知道你们无法原谅我,我也无法原谅自己,但是……可不可以不要抛弃我?”
她跪着,用膝盖往前爬到虞智为腿边,要抱住他的腿。
“爸爸,你说过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我,你说你们永远都是我的后盾,我们永远是一家人,你说过的……”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认错了……当初换孩子时,我也只是个婴儿,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是我想这样的,后来得知真相时,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我害怕我不是爸爸妈妈的女儿了。”
虞芊堇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话多少是出自真心,多少是出于心计,她竭力表示着自己的无辜,道。
“爸爸、妈妈、哥哥,我也是第一次遇上这样可怕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没有人教过我,是我太自私了,是我太傻了……”
她忽然面色一变,像是魇住了一般,喃喃自语责怪着自己,猛地跑到床边,“啪!”一声推开窗户。
“芊堇!”
宋芳裕尖叫一声。
虞芊堇哭道:“是我的错!”
然后手脚并用爬上窗台,作势要往下跳,居然是以轻生为要挟。
窗外微凉的风瞬间涌入,打破了僵滞的空气。
虞芊堇的心急速跳动着,望着楼下,忐忑又期待。
成败在此一搏。
能行吗?能行吗?快点过来把她拖回去!
一切在她眼中化为慢动作,她一点一点,移动着身体。
一直到差一点就跌落下去,身体已经失去重心时,虞芊堇心中猛然生出恐惧,倏地伸手,抓住了窗沿。
下一秒,她被一股大力拽住,扯回窗户内,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虞芊堇满怀希望地抬头看去,然而入目的却是宋芳裕的脸。
“你怎么这么傻!你有什么错?怎么能不拿命当回事,你让我怎么活啊!”
“……”
虞芊堇脸色僵住,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去,看向那三人。
他们依然站立在原地,如同默然凝固的石雕,只是静静地看着。
这一瞬间,虞芊堇知道自己又输了。
“爸爸,妈妈,哥哥。”
她压抑不住地绝望了,只觉浑身血液都在发凉,她直直地望着他们,颤声问:“十八年来的感情,比不上从未相处过的血缘吗?”
“……”
“芊堇。”
虞智为出声了。
这个商海沉浮几十年,向来风光体面、老谋深算的男人,此刻忽然弯下了他高傲挺直的脊背,看上去像个被压垮的普通中年男人。
他看着虞芊堇,表情复杂,有时愤怒,有时不忍,有时又突然失去情绪,呆愣几秒。
“……不对。”
他道:“芊堇这个名字,是当初为小纭肚子里那个孩子取好的,当时第一次胎动,我们便激动地叫她的名字,芊堇……芊堇……她好像明白一样,会再踢几下。”
虞智为看着眼前这个看了十八年的女孩,语气飘忽:“那不是你。”
“我……”
虞芊堇脑袋嗡鸣,甚至眼前都冒出老式电视机似的雪花,看不太清了。
“……我就是芊堇!爸爸,这个名字已经跟了我十八年,已经打上了我的印记,换不掉了,芊堇就是我啊爸爸!”
她哭着祈求:“就像这个已经将错就错,无法改变的名字一样……我已经做了你们十八年的女儿,就不能将错就错吗?”
“……”
虞智为抬头,眼眶微红,用力闭了闭眼,没有说话,拉起精神恍惚,面色发木的妻子,转身打开门,离开了。
“爸爸……”
虞芊堇想要追上去,然而却被最后的虞珩拦住。
“哥哥!”
她又升起希望:“哥哥,你最疼我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什么话都说,你忘了吗?你之前还说等我病好,就带我去法国玩……”
“啪!”
虞珩忽然狠狠掴开她。
虞芊堇没站稳,跌倒在地,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哥哥?”
虞珩的脸色很难看。
又青又白,额上出了细密的冷汗,他胸口狠狠起伏几下,还是没能忍住,弯腰用力干呕起来。
“哥哥……”
虞芊堇要去拍他的背,然而虞珩再次挥开她,大步离开。
虞家三人都走了。
虞芊堇和宋芳裕呆呆站在病房中,一动不动,只有窗外的风显示着这不是梦。
她们用尽心机、百般掩藏了十几年的事,终还是被恶狠狠撕开,毫不留情地暴晒在了阳光底下。
而虞家人的反应,让她们如同踩在即将碎裂的冰面上,极不踏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崩塌,又好像还可以拼命逃脱,挽救一下。
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们的态度到底是怎么摆的呢?为什么不质问、不发泄,甚至话都没多说几句就离开,到底是什么意思?
虞芊堇摸不着底。
她回到床边,无力支撑身体,重重倒在上面,闭上眼。
……
实际上虞家夫妇两人也给不出那些问题的答案,倒不如说,他们还完全没有厘清这件事,还没让自己接受,自然给不出态度。
夫妇两人坐在一处走廊里,丝毫顾不了来往病号和家属的目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钟纭微微发抖,垂头双手撑住额,咬牙抽泣。
“芊堇不是我的女儿?她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女儿呢?从我出月子后,就再也没有假手于人,是我亲自把她带大,我看着她从小小的奶团子长成小女孩,再长成现在的模样,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虞智为仰头,不言不语,只伸手环过妻子。
“她怎么会说那种话……那真的是她说出来的吗?她那么单纯善良又懂事体贴,她有时善良到我甚至为她担心,她怎么会……”
夫妇两人都觉得这个看了十八年的女儿,忽然像是不认识了一样,他们好像一点都不了解她,以至于他们一时恐慌,过往的相处、过往的认知、过往的感情……到底是真的吗?
“当初就该直接弄死她……”
“我早就知道,宁瑟瑟才是真的虞家小姐……”
“要不是我帮你遮掩,你早就露馅了……”
少女尖锐戾气的声音还一句句传入耳中,不断回荡,不断地刺激着两人的神经。
虞智为不知道该怎么去看待那孩子了,他只是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孩子,被换掉的那个。
“小纭,你刚才,为什么把看守支出去?”
他声音微哑。
钟纭一愣,来不及思考就说出了心中的想法:“要是让外人知道孩子换过,可怎么办?小堇不就得换回原来的生日?”
“我记得宋芳裕是在二十二日早晨分娩,她还说过半夜起来去的医院……而那天,出事时已经是下午,要是那样算,小堇已经成年……”
“未成年这个条件要是没有了,判罚时对她太不利了!”
“……”
虞智为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钟纭自己说完也反应过来,脸色一点一点惨白,眸中闪烁着惶然。
“小纭……”
虞智为艰难道:“难道……你不打算把孩子换回来吗?”
钟纭立刻否认:“不是,不……孩子当然要换回来,但不能是现在……”
“为什么?”
“因为……”
钟纭说不出来。
“因为要帮芊堇减轻判罚?小纭,你知道,她是为什么要面临这个判罚吗?”
钟纭沉默。
虞智为看着妻子,知道她向来是个心软而感情丰沛的人,叹道:“因为她想杀死瑟瑟,她想要瑟瑟的命,而瑟瑟,是我们的亲生女儿。”
“嗡!”
钟纭忽然如遭重锤。
虞智为低沉道:“现在脐带血用不了,她的病也治不好,左右都可以一直保外就医,刑期长短并不重要。而孩子是必须要各归其位的,且宋芳裕敢做这种事,我们要让她得到制裁,那就必须揭开这件事。”
“那你的打算是什么?”
钟纭泪眼朦胧。
“我的打算是,法院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芊堇谋杀瑟瑟未遂,就让她受到最公正的惩罚,让她得到教训。”
虞智为又揉了揉额角,疲惫道:“我也不是说彻底不再管芊堇,给她办好保外就医,我们依然给她最好的医疗资源,等刑期满,再把她放到别的城市治疗……她的后半生,我们依然负责,但,不能是以我们女儿的身份。”
钟纭听着,看着丈夫的目光微颤。
她忽然崩溃了,有些歇斯底里道:“你怎么能用这么冷静的语气说芊堇的事?你怎么能对她这么无情?她生着那样的病,她知道错了,她刚才都要跳楼了……”
虞智为被指责得心脏微缩。
他又不是没有感情的人,对宠爱了十八年的女儿做这样的决定,怎么可能不难受?但他同时也不是傻子,他不能让感情欺骗自己的双眼和理智。
“她是假做轻生,以逼迫我们,你也看出来了不是吗?”
“……”
虞智为叹气。
他这么些年什么人没有见过,在病房外听到那些话的时候,就已经摘去了对小女儿的滤镜,开始拿在商场看对手时的目光去观察她。
是以,他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虞芊堇自以为隐藏很好的算计,她的一举一动是为了达成什么目的,每一句话暗含着什么引导意味,他都一清二楚。
看着曾以为单纯天真的孩子,在他面前努力耍着蹩脚的手段,他不由得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眼睛出了问题?
虞智为相信,妻子也看出来了。
只是她自欺欺人,还在逃避。
他看着妻子,认真道:“小纭,我知道芊堇是你亲手带大,你对她的感情,甚至比对阿珩还要多。我知道,你一时很难割舍,但是……如果你站在瑟瑟的角度考虑一下呢?”
钟纭霎时目光闪躲。
是啊,从刚才开始,她就一句也没提过宁瑟瑟,她下意识去遗忘她,去忽视两个孩子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
那是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