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上空的夜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映着点点星火的江面,随着一声接一声的烟花爆炸声,映上了比星火还要璀璨绚烂的烟花。
夜空被交织得格外美丽,而在这样的夜色下,一身墨袍长发如瀑的颀长身影,在漫无目的中不知不觉走到了江边,望着江边上放着花灯的年轻男女,看着他们面上俱是带着由衷笑意,眸光渐渐黯了下去。
恍然之间,他瞥到人群中两道熟悉的身影,一男一女,彼此手挽着手,不时对望一番。
他们面上随时戴着同款面具,将彼此的上半张脸遮了个严实,可从轮廓鲜明的下半张脸中,他还是认了出来,是秦觉与秦筝筝。
他们不是姐弟吗?
刚在心里冒出这个想法时,身旁不知不觉已站了一人,他拨开人群走到他身侧,看着他喊了一声:“小五。”
陆澜庭侧过头去,望见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出声应道:“谢叔。”
被称作谢叔的中年男子,顺着他先前的目光望去,见到了江边正欲放花灯的两人,不由得问道:“你喜欢那位姑娘?”
陆澜庭面上一怔,看着远方那道嘻嘻哈哈的身影,映着渔火可见她喜眉笑眼的脸,想也没想回道:“我为何要喜欢她?”
“你不喜欢她,你却盯着她看?”中年男子继续发问。
陆澜庭自然不能讲出心中的疑虑,于是随口瞎诌了个借口:“随便一眼就望到了,觉得有些好奇,他们明明是姐弟,看上去却如此亲昵。”
中年男子一笑,“那你就是在意她了。”
陆澜庭更怔,只听身旁人继续道:“如果不在意的话,又怎会去管别人的闲事?你出宫后我虽不曾照看过你,直到此番圣上派我来到登州,才终于有了见上几面的机会,可我瞧在眼里,你这性子从小到大,没有一丝一毫改变,明明不喜欢的人,却要以礼相待和善有加,明明喜欢的人,却摆出一张臭脸,始终都不肯承认。”
陆澜庭在听他说话之时,只觉得额穴在突突地跳,拼命压抑着自己,才没有让自己出声打断长辈的话,直到他终于说完后,他才有了开口机会。
“我真不喜欢她,同样不在意她。”他直视着秦筝筝的身影,没有丝毫回避,坦然自若说道。
中年男子面上呈现了然之色,“那你喜欢顾九?”
陆澜庭猛然侧头,“怎么可能?”
中年男子问道:“真不喜欢?”
“不喜欢。”陆澜庭咬了咬牙,“我就算是喜欢秦姑娘,也不会去喜欢上顾九。”
中年男子一笑,“可顾九那女娃娃,是你未来的太子——”
“那又如何?”陆澜庭猛地提高声音打断,“谁规定了我日后要娶她,我就非得喜欢上她?”
中年男子哑口无言,过了片刻,才说道:“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发火的模样。”
从很小的时候起,太子与同龄人都格外的不同,人家嘻嘻哈哈调皮捣蛋,他则是沉默寡言少动少静,从他身上看不到一丝朝气。
他的小太子妃,顾九跟他形成了鲜明对比,每次进宫里来,都嘻嘻哈哈想要捉弄他,用尽了各种各样的手段,只为了从他的脸上,看到丝不一样的表情。
然而始终徒劳无功。
直到太子离了宫后,小顾九某天进到宫里来,发现太子连声招呼都没同她打,直接悄无声息离开了,当时还伤心难过了很久。
坐在太子寝宫前的台阶上,她一个人抱着脑袋闷了许久,最后用两只小胖手擦了擦脸上眼泪,屁颠屁颠就跑到了宣政殿去,几个宫女都拉不住她。
最后在圣上和顾相的惊讶眼神下,她用奶声奶气的声音说:“我不欺负他了,快把他还回来,那天是我自己掉水里,我就是……我就是想看一下,看他会不会生气。”
圣上从龙椅上走下来,摸着她的脑袋安慰她:“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
小顾九睁着眼睛问:“那我都改了错误了,他还会回来吗?”
圣上一时被问得顿口无言,只能道:“等你长大了,就会回来了,到时你会嫁给他当太——”
小顾九成了第一个敢打断圣上话的人,不过她现在怕是完全都忘记了,后来生了一场大病,七岁之前的记忆,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直接撇开了圣上的手,“我要他现在就回来,他要生气,为什么不生给我看?偷偷摸摸就走了,算什么男子汉……”
当时他同样见到了这幅场景,至今想起,记忆犹新。
顾九会在太子没有回宫的情况下,跟他莫名扯上关系,还牵连了一桩命案,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他本来以为太子改变不少,在对待顾九时,同样也会和颜悦色,至少与常人待遇一样。
可他不曾想到的是,太子就算是表面的虚伪和善,也不愿在顾九面前展露半分,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太子的道歉打断了他思绪,仿佛方才他自己都未意识到,为何突然就打断了话,为何突然就发了无名火。
他望向上方空中的烟花,叹气出声:“小五,你不能这样。”
太子略显慌张,忙又开口道歉,只是这回他先打断了太子的话,“顾九对圣上在你身旁安排人的事,从来都不知情。”
太子微怔片刻,道:“但她从一开始,就认得我的身份,刻意想办法接近,甚至不惜在冰天雪地里,跳入湖中,只为了等我……等我去救。”
“她是如何得知你身份的,我们无从得知,不过若是没有圣上命令,甘愿做到这种程度,那她……”他转过头看着还在怔神的太子,道,“一定是很喜欢你了。”
太子仍然沉在自己的思绪中,听到这话也只是眼睫轻微一敛,他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又道:“从小到大,她都很喜欢你,说不定是无意间听了顾相梦话,才偷偷一人跑去寻你,想要引起你的注意,毕竟你离了宫之后,她一个人蹲在你寝殿台阶前,抱着脑袋哭了好久,后来你宫里那些红木柱子,多多少少,都被她歪歪扭扭刻了小五的名……”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先前沉浸在思绪中的人,恍若刚从梦中醒来一般,直接道了一声谢谢谢叔,便旋即转头,往江面的反方向跑去。
他望着越来越远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之余,嘴角却又忍不住浮现笑意,望着江边的年轻男男女女,望着绽放在夜空中的绚烂烟花,忍不住出声感慨一句:“年轻,真好啊。”
有许多未完成的遗憾,还可以来得及去弥补,总不至于等到一把年纪了,某些人都已消失离开了,才抱着悔恨痛苦,郁郁卒卒度过余生。
要是他还年轻,那就好了。
*
陆澜庭一口气不停,跑回了先前与顾九相遇的地方,只是撑着腿喘气之余,不仅没见到顾九身影,就连那地上被他丢弃的香囊,都已不知到了哪去。
“她……”陆澜庭望着地面发怔,“她捡走了吗?”
脚步重新变得缓慢,犹如出门前抱着的忐忑心态一样,想着她可能会去的地方,带着三分不确定,犹犹豫豫寻找着。
不远处烟花绽放的声音还在持续,他抬头望向远方,夜幕中绽开的烟花虽已不复先前热闹,只有孤零零的几朵,可点缀在黑暗的夜空中,同样显得格外美丽。
准备收摊的香囊摊主,远远见到一人走来,仿佛不看路般,毫无预料,又撞上了不甚稳固的摊子。
后知后觉察觉到的人,连忙从怀中掏出银子,正欲离开,摊主刚将地上香囊捡了起来,还没等他出声,只见那人突然回头,从一旁捡起一只被撞落到一旁孤零零的香囊,伸出手拍了拍灰尘,接着揣到了自己怀里。
“算我买了一个。”他说完这句话后,脚步匆匆离开。
摊主将地上的香囊全部捡起,看着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要跑起来的身影,忍不住出声念叨了一句:“今天晚上的年轻人,怎么都格外心事重重?真是奇了怪了……”
陆澜庭感受着怀里的那只香囊,跑着的同时不忘望向夜幕中的烟花,看着烟花的数量逐渐减少,他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
还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
要在烟花完全消失之前,找到她,把怀里的这只香囊给她,再带着她跑到江边,一起去放花灯。
在最后一朵烟花消失的时候,他要亲口告诉她,将他的心事,全都告诉她。
不是为了什么秦姑娘,只是为了她,为了她顾九,他才特意打扮,想邀着她一起,一起去看烟花。
顾九,听到了吗?
*
清水客栈前,捕快们远远见到,从远方跑来一个身影,只见他一刻不停,直到到了跟前,面上已是汗水涟涟,停下来不断喘着粗气。
捕快们全都惊讶睁大了眼,只见来人急急喘了两口,用衣袖抹了一把面上汗水,连忙问道:“怎么都在这,出了什么事?”
其中一个小捕快最先回过神来,看着狼狈不堪的太子殿下,连眼神都不敢与他对视,低下了头去战战兢兢道:“顾轻舟……顾轻舟从牢里逃了。”
陆澜庭的瞳孔蓦然缩紧,只听其他人继续接上道:“他先前说有些机密要事,只能讲给其中一个人听,要求他人回避,当时派了大王过去,想着他身上戴着镣铐枷锁,也造不出什么fēng • bō来……”
“可没想到,可没想到大王这小子不知怎么被蒙骗了,不仅给他解开了镣铐,还被他把人都打晕了,对换了衣服后,人就直接逃了……”
“现在我们正在四处搜查,事情不过刚发生一会,应该就在近处,应该还跑不远的……”
陆澜庭只觉得脑袋嗡嗡发懵,回过神来之后,连忙大声喝道:“去城门处!”
其他捕快面面相觑,“这城门晚上都关了,现在人应该还在城内,只要在明早城门开启之……欸,太…陆五?”
话刚说到一半,只见先前还气喘吁吁的人,已经拔了其中一位捕快的佩刀,握着刀柄就往远处城门方向跑去。
其他捕快对望一眼,大部分人随即跟了上去,只有小部分人通知其他人,让他们全都根据太子命令,跑到城门方向集合。
虽然他们也搞不懂,去城门那是干什么,难不成还是,守株待兔吗?
陆澜庭一刻都不曾停歇,只是跑得太过猛烈,胸前衣襟慢慢松了,怀里的香囊从中掉了出来,等他察觉之时,香囊早已经落在了后头。
这时根本分不过神来去捡,他只有咬了咬牙继续往前跑,心里想着,若是今晚错过,还有明晚,还有后晚……
总之,顾九会等他的。
陆澜庭远远望见小城门之时,只见在夜间原本应是紧紧闭着的小城门,此刻正在缓缓合上,像是将一张巨兽的口,在它心满意足过后,重新关上。
陆澜庭用尽了所有力气往前奔跑,在小城门关到一半之时,终于跑上前去,抓住了慌得要逃跑那人的衣领。
看守小城门其中之一的守卫,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在这种人潮涌动都聚集在江边的时刻,清冷僻静之极的小城门处,居然还会冲出个凶神恶煞的人,而且看他的模样,似乎是早有预料了。
守卫吓得瑟瑟发抖,尤其看到那人手上提着的大刀,在清冷月色下闪着寒芒,仿佛眨眼间便能夺取他的性命,他的双腿一软顿时就要跪下。
都怪那人,明明约好的是戌时,偏偏拖到了接近亥时,也都怪他,鬼迷心窍,看在多给了一倍银子的份上,居然还就真冒着风险,把他们两人给放了出去。
本以为至多下一刻,那把大刀就要横到自己脖子上了,可没想到来人只是揪着他的衣领,气喘吁吁匆匆道:“去找一匹马来,现在,立刻,马上,若是耽搁半分,你的脑——”
没等陆澜庭说出威胁的话,被吓得屁滚尿流的守卫,连忙指着后面一条偏僻巷子里,微微颤颤道:“那…那有马车,刚才那两人留下的,就在那后面。”
两人?
陆澜庭听到这个字眼,眼眸随即睁大,当下松开了手,直接朝着后边跑去,果然在夜色之中见到了,正百无聊赖刨着尘土的马匹,身后跟着辆样式普通至极的马车。
明明只差几步路的距离,陆澜庭的脚步倏然怔住,失去了所有力气般,再也挪不动半分。
借着月光看去,只见刨着尘土的马蹄旁,有着一枚普普通通的香囊,白色的底,绣着荷花,坠着长长的绯色穗子。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香囊,但陆澜庭将它看在眼里,眸光仿佛都不会转了。
这是顾九,送给他的香囊。
这是顾九送给他,又被他丢弃的香囊。
顾九,顾九现在,在哪儿呢?
紧紧跟着来的捕快们见到,太子先是跟失了魂一般,怔在原地,接着像是忽然悟到什么,连忙过去将什么东西捡了起来,再用佩刀斩断了马匹与车身之间的联系,毫不犹豫翻身上马,没理会他们任何人的呼喊,直接朝着那堵被关到一半的小城门,冲了出去。
月光之下,只有无限被拉长的身影。
*
江畔。
秦觉将面上面具取了下来,望向旁边的人:“烟花放得差不多了,先回去吧。”
“好啊。”秦筝筝咧开嘴笑了笑,“谢谢阿觉,谢谢你肯陪我来放花灯,还肯陪我戴这么幼稚的面具,我今晚,真的过得很开心。”
“没什么,快回吧。”秦觉不自然别过头,接着转身,谁知道没拿着面具的右手,又突然传来一阵温热触感。
侧头望去,只见秦筝筝笑靥如花,对他说道:“我从小就梦想有个弟弟,现在这个愿望终于让我实现了,只不过既然都让我开心了一晚上,那现在走回客栈短短这几步路,不如就……”
说着她眼睛睁大,带了几分哀求说道:“阿觉,再让我开心一下,体会下当姐姐的感觉,好不好阿?”
秦觉心里一堵,拒绝的话哽在喉咙,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两人牵着走了大半路程,在将要接近客栈时,秦觉没预兆的松开了手,面对秦筝筝疑惑的脸,他道:“虽是姐弟,也不能太过于亲密,否则叫人看了误会。”
“好呀,看来阿觉是怕哪天遇上心上人,到时候叫她误会了去,是不是啊?”秦筝筝笑着追问。
“没有的事。”秦觉匆匆说完这句,直接往前走去。
在远远瞥见客栈的时候,他的心里忍不住松了口气,顾九应该没有看到,方才他在人群中搜索着顾九的身影,没有见到她的半点影子,只怕……
只怕她是心里看了难过,早早回房便歇下了。
他要找到顾九,跟她好好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