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小舅舅自然经常进宫看陆九,而陆澜庭仿佛能够认得他似的,除了太后顾相和他自己,唯一能够被允许亲近陆九的人,只有他秦觉一人。
在他身着朝服朝冠在宣政殿拜完那个傻子后,走出殿外,意外见到了许久不见的秦筝筝。
她的宫服艳丽,头上珠钗环翠,身后跟着一列宫女侍卫,懒懒靠坐在步辇上,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艳得夺目。
秦筝筝恍若才看见他一般,惊讶了一声:“原来是新晋的状元郎啊,快些放本宫下来。”
步辇连被放下,秦筝筝上前一步,朝着他笑了一笑,“状元郎近日可好?”
秦觉看着她良久,最终同样笑了笑:“家里一切都好。”
秦筝筝若有所思打量了他一番,最终在秦觉迈着步子将要离去时,方才开口出声惊讶道:“若是本宫没记错的话,状元郎大人,是不是还未曾行礼?”
秦觉身子一怔,随即转过身来,朝着她缓缓施了一礼,“微臣参见贵妃娘娘,还望贵妃娘娘海涵。”
若不是隔得太久未见,怎会忘了彼此的身份。
秦筝筝面上笑盈盈吐出一句:“无事,下回状元郎的眼睛,可要擦得利索些了,在宫外头便也罢了,可这毕竟是在宫里……”
“贵妃娘娘教训得是。”秦觉又恭敬施了一礼,“微臣还有要事,先行告退。”说着转身离去。
秦筝筝看着他远远离去的背影,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渐渐收进了肉里。
*
陆九能够满地跑时,皇上将他立为了太子。
宫里头的宫女太监们都见到,陆九小太子坐在皇上肩头,揪着皇上的两只耳朵,嘴里驾驾驾地喊。
这种情形被太后和顾相见过几次后,深知找皇上说没用,只有找了小太子,让他给父皇留点尊严。
也许是这次谈话太过深沉,先前还一脸活泼的陆九,在此之后,竟然渐渐沉默寡言了。
那副模样,孤僻冷漠,同皇上小时候一模一样。
只有在面对皇上时,小太子才会恢复同年人的天真,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跟他一起玩着骑马马的游戏。
顾揽竹偷偷见到过一次,他想上前去说,却又说不出口,最终还是迈着脚步离开。
他本以为,皇上这辈子都不会好了。
却不曾想在某日,他同皇上正说着灾情危急,皇上惯常是一副痴痴傻傻模样,笑呵呵盯着面前的案台,用毛笔沾了墨汁胡乱涂画。
正说到紧要关头,甘露殿内意外吹进来了一股风,皇上未曾用镇纸压着画纸,因此不过去沾墨汁的瞬间,那张胡乱涂画的纸被吹起,吹落到了殿内的某个角落。
眼见着皇上急了,顾揽竹先他一步将纸张拾起,却在窥见纸张上的内容时,意外愣住。
只见这张画上呈现了一人,虽只是寥寥几笔,却勾勒得活灵活现,仿佛要从纸上跃然而出一般。
“还我!”皇上已经急急跑了过来,一把将他手中画抢走,凶神恶煞道了一句。
顾揽竹忍不住悲从中来,看着再有半年,将要到弱冠之年的皇上,许久未掉过的眼泪滚了出来,他同几年前一样,用袖子拭去面上的泪,同皇上轻声说道:“皇上,阿九已经死了,不要想着她了……”
“谁说阿九死了!”皇上连声反驳,急急冲出殿外。
不过一会儿,就抱回来了懵里懵懂的小太子,对着顾揽竹耀武扬威说道:“瞧见没有?我的阿九,阿九好好活着,谁说阿九死了?”
顾揽竹看到这副情形叹了口气,距离皇上登基已过去了三年,三年之期,是朝内重臣一同约定好的。
若是皇上在三年内仍未好转,那么便扶他的太子上位,立其他王爷为摄政王。
眼下,已然到了三年。
*
秦觉下了朝后,回到府中,只见他娘又是等待府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对他道:“阿觉,这回这个姑娘,真是很好,你就听娘一回话吧……”
同往常一样的招数,她也不嫌腻得慌吗?
秦觉上前去,这回不再用自己不近女色的借口,而是郑重对着他娘道:“娘,实话告诉你吧,你儿子啊……”
他咽了一口口水,瞧见四下无人,看准了逃生的路,在双腿开始撒丫子跑的那一瞬间,对着一头雾水的他娘大喊:“你儿子喜欢男人!”
秦家夫人听了这话,在原地足足愣了好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见到从另一顶官轿下来的老爷,才忍不住嘤嘤啼啼上前扑去,扑到了他的怀中,“老爷,阿觉他,他喜欢男人啊……”
于是秦觉也没想到,当晚他的房门,刚被敲开之际,一道响亮的巴掌就甩了过来,直接将他甩到脑袋嗡嗡失聪了半晌。
同时伴随着道巴掌而来的,还有一道威严带着心痛的喊声:“混账东西!”
秦觉想也没想顶了回去,“我是混账东西,那您就是老混账东西,我娘是混账东西的娘,我娘是老混账东西的夫人,我们一家全都是混……”
他后来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因为一贯身强体健的他爹,竟然因为他这一番话,当场直接气得倒了下去。
等把人送到床榻前,他娘看着他被扇了一边的巴掌,毫不犹豫,又往另一边狠狠扇了下去。
“你这个孽子,你当真要跟那傻子一样,为了那早就死了的人,把爹活活气死才甘心吗?”
这句话一直回响在他的耳畔,直到他不知何时闭了眼,就算沉浸到了梦里,这句话还是缠绕着他,犹如梦魇。
死了的人,当真要为了死了的人,把他爹活活给气死吗?
次日,秦觉一睁开眼,见到他爹病容,正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要睡,滚到秦府外头去睡!”
他的口气软了下来,“爹,我去。”
只见他爹显然被这话给吓到了,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你…你,什么…说什么……”
秦觉握住了他爹的手,将眼眸里的亮光遮住,“我说,我去,我愿意娶媳妇进门了,争取给你和娘,多生几个大胖小子。”
“好,好好好……”他爹乐不可支,前一刻还一副病容的相,这一刻直接蹦下了床,直接跑去找他娘,告诉她这个喜讯了。
秦觉看着他爹消失的门边,脸上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他该笑吗?他该哭吗?
或许,他早已不是秦觉了。
*
柳州以北旱情严重,此番秋收颗粒无收,朝廷已拨下去了几批赈灾银两,但还是听闻旱情不断传来,四处民怨漫天,一副国将亡相。
在朝廷各位重臣的商议下,决定联合奏请皇上,愿皇上能体恤百姓,亲自往北安抚流民。
太后听到这个决定后,前往顾相处哭诉了好几次,让他无论如何不能这样,无论如何要帮帮皇上。
她如何不知,若这次皇上去了北边,那再等到他回来时,这朝廷已变了天,她这个太后的身份,只怕是要变成太皇太后。
顾相一次又一次将她的手拂开,几经劝说无用后,直接躲着太后了。
三年之期本就是早已约定好的,他一人再如何阻拦,也已是徒劳无功。
于是乐呵呵的皇上,仿佛还不知道自己要经历的事,高高兴兴的准备着去外边,同时还对垂着泪的太后吩咐,在他出宫之际,帮他照顾好他的阿九。
眼见着皇上这么配合,朝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只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
在次日皇上出发赶往北边后,过了足有半日,一个三岁奶娃娃从马车夹层钻出来,看着智力跟他一样只有三岁的人,喜笑颜开喊了一声:“父皇。”
太子竟然失踪了。
这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事,所有谋划好的一切,因为少了登基的太子,无论如何都施行不了了。
只是他们这回着实错怪了傻子皇上,就凭他的智力,还不足以联想到这一切,他只是看着突然冒出来的阿九,乐得一把抱住了他,在他精雕玉琢的脸上亲了又亲,最后问道:“阿九为何出现在这?”
陆九看着他的父皇,伸出手一把抱住他脖子,“阿九不想离开父皇。”
皇宫里头,只有父皇一人,是真心实意对他好,他不能够让那些人打的坏主意,真的发生到父皇的头上,要是他成了皇上,那父皇他,还会是父皇吗?
父皇对他的出现没有多问,在马车里仍然乐呵呵抱着他,同他做着各种各样小游戏,只有在外边的人送饭进来时,他才会跑到马车夹层内藏好,然后等父皇接过饭,敲着外边墙壁同他说:“阿九快出来,好吃的来了,别饿着肚子了……”
他又一骨碌爬了出去,看着父皇在他吃饭时,格外热切的目光,回头冲他不断笑。
父皇是真的很爱他,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生怕他饿着一点肚子。
他要是长大了,要对父皇更好,比父皇对他更好,更好才行。
*
车队行了几日,在到达柳州时,除了补给之外,更要稍事歇息,柳州是最后一处未被旱情波及的地方,若是出了柳州,再行上数百里,便远远不会同先前那般美好了。
柳州同京城一样,有一条河,虽然不及洛水之宽,同样不及洛水之深,但河岸两旁栽种着柳树,此时正值春季,微风拂过,倒真是一副人间难得的景色。
陆九从车窗内往外看去,止不住笑了起来,他很喜欢这个地方,这里的人看上去都面善得很,要是他们见了父皇,应该不会嫌弃他的。
等到他们的马车停到了客栈面前,父皇按照他的吩咐,把所有的守卫宫女都支使走,把他包裹在怀里一股脑跑进了客栈。
等到众人措手不及之时,父皇再按照他的吩咐冲到后院,两人一起从墙角的小洞里钻了出去,来到了他先前看到的那片河畔。
这是父皇答应过他的,要陪他在他喜欢的地方,玩上一日,等到其他人急得不行了,他们再偷偷溜回去。
陆九觉得心里有一点很疑惑的是,父皇这次的名头明明是来安抚流民,在入柳州之前,他们都是明目张胆住在驿站里头。
可一旦进了柳州之后,不仅所有人视线换了衣服掩藏身形,就连这住的地方,都只是包下了一整个客栈,还吩咐父皇不许大肆张扬。
父皇虽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但他躲在夹层里可是听得一清二楚,这些坏人,又想欺负父皇吗?
他今日,一定要让他们急得团团转,将他们好好耍弄一番,替父皇出一口恶气。
钻出那个墙角里的小洞时,父皇的头上沾了几根草,他让父皇蹲下身来,伸出手细心把他的草摘去,只见父皇同样认真看着他,等他耀武扬威将草摊在他面前,只见父皇呵呵一笑,把他的草一把抢过去,最后全部盖到了他头上。
他看着父皇因为这举动捧腹大笑,本来不想笑的,想了一想,还是顶着那一头草,陪着父皇哈哈大笑。
等父皇终于笑够了,他牵着父皇的手来到河边,指着来来往往面容和善的行人,跟父皇道:“父皇,你看他们,跟宫里头的那些坏人不同,他们都不会一直盯着你看。”
父皇乐呵呵应着,仿佛根本没把他的话给听进去。
陆九在心里叹了口气,父皇好像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说得再正确一点,是父皇,没把任何事放心上,除了——
除了阿九。
他就是阿九。
“父皇,我想玩水。”他顶着一头草摇着父皇的手,露出了跟童年孩子一般的神情,指着看上去波光粼粼的河面,“我想把脚伸进去。”
父皇满口答应他,抱着他往河边走。
河边的风景,果然跟在马车上看到的一样美,有柳树垂下枝条,微风不时拂过,就跟书里说的一样,这些柳树真会跳舞。
陆九的目光落在了河畔,只见那里有着两道身影,一大一小,背对着他们,看上去是正在洗衣服。
他们身上穿得朴素极了,那个大一些的身影先把衣服放到石板上打了打,打完之后用河水漂了一漂,紧接着递给旁边的小身影。
小身影抓过衣服,把衣服往河里荡了又荡,最后党得足够干净,又把衣服交还给大身影,让她把衣服拧干净,最后再放到干净盆里。
他们明明做的是这么没有意思的事,但陆九还是忍不住盯着她们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不管是小身影的侧面,还是那个大身影的侧面,看上去皮肤都白白的,模样都还挺好看的。
不太像是他在街上看到的那些人,陆九在心中下了定论。
于是他摇了摇父皇的肩头,把左摇右顾的父皇目光,往那两道身影给指了指,“父皇,你看,那两个——”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呢,父皇就直接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阿九!”
陆九莫名其妙。
父皇虽然平时会突然喊他的名字,但从来不会在他跟他说话时打断,难道父皇也是觉得那两个人可疑,所以才忍不住失控出声提醒他吗?
下一个瞬间,陆九只觉得视线一降,本来还是被父皇抱着,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但是现在——
他竟然被父皇放了下来。
“父……”他想要喊父皇的名字,但父皇这时候居然没有管他,直接大步跨着跑上了前,还用前所未有的高呼声喊,“阿九!”
他在这呢!父皇朝人家乱喊什么?
陆九真是要被他的父皇给气死。
只见原本在洗衣服的大一些的身影,听到父皇这声喊声似乎被吓到了,身子一僵,手一松,木槌跟着掉进了水里,发出扑通一声响,水花溅了老高。
她转过头来的那一瞬间,陆九看清楚了她的面容,果然……
果然很好看。
好看到他的父皇竟然失了控,直接冲过去把人给扛起,竟然不顾他还被抛弃在原地,嘴里一边喊着阿九,一边扛着人,转身间就跑没了影。
“娘!”被留在河边的小身影大哭出声,眼泪瞬间就从眼眶上滚了下来。
陆九见状,不由得走上了前去,看着哭得一脸惨相,比他还高一个个头的小女孩,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我爹会把你娘还回来的,我爹最疼我了,他就是反应有一点慢,等他再过上一下,就马上想起我了。”
也许是因为他的轻哄慢哄有用,眼前的小女孩抽抽噎噎止住了泪,盯着他身上的衣服看来看去,“你的衣服虽然好看,但是好脏,多久没有洗了?”
陆九瞬间板起了脸,正要骂她不知好歹,只见她扯了扯他的衣服,“你快脱下来吧,我给你洗一洗。”
陆九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好像,是有点脏……
他把外袍脱了下来,看着小女孩跟先前一样,把衣服在水里荡来荡去,忍不住出声:“你这么荡洗不干净的。”
“谁说洗不干净?”她喊得更大声,“我娘就说洗得干净,洗得可干净了呢,我洗的衣服是最干净的,最最最最最干净……”
眼见她还要没完没了说下去,陆九连忙阻止她:“好好好,干净干净,我不说了。”
接着小女孩继续在水里荡衣服,顺便笑嘻嘻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陆九本想说全名,但一想到这是宫外,不论在任何人面前,都得有提防之心,于是他笑了笑道:“我叫阿九。”
“阿九?”小女孩一听,手下一松,他的衣服,瞬间随着水流飘走了。
也许是因为看到他渐渐板起来的脸色,她连忙拉着他的手道歉:“抱歉抱歉,刚才被吓到了,因为你叫阿九,我娘也叫阿九,你看,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啊?既然有缘的话,那是不是就不该怪我了……”
陆九转头望向远方,第一次在心中产生这个念头,父皇,真的爱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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