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认为自己仿佛在做梦。
他不久前才见过妙僧无花,上一刻还在山间的木屋中休憩,准备休息完去见南宫灵,不过闭眼片刻,竟已神志迷离,理智抛给了一片混沌,再有清醒的意识时,他竟然已在一片冰凉的海水中。
莫非有人在睡梦中偷袭了他?然后把他扔进了海河里?
如果真是如此,这偷袭者未免也太贴心。
下水便罢了,连他身上的衣服也被人换过,从贴身的劲装,换成了华贵的白色锦衣。这样的料子,他在从前是绝不轻易泡入水中的。
如今套在他身上,云朵般的袖缎在水中次第展开,线条柔软而富有诗意,使他如同海中的仙人。
但楚留香下一秒就改了这想法。
这只因为他发现一件极为可怕的事。
在水中几乎不用换气的他,竟然在这片海域感觉到了憋闷。
世人皆知,楚留香的水性极佳,几乎已可以与他的轻功相媲美。
别人到了水里,人还是人,他到了水里,就成了游鱼,成了蛟龙,成了这片水域的主宰。
可如今他虽还会水,憋气功夫却不如从前了。
似乎他辛苦练就的一身毛孔呼吸的本事,跟着一块儿丢了。
海浪一层拨着一层,水花一道叠着一道,天色由明转暗,时间催着太阳,水温不会等人。
楚留香深呼一口气,奋力下潜,向着最近的岸边游去。
这一游竟是足足半个时辰。
每一秒每一分都极漫长,使这水中的半个时辰如同沙漠里的半年。
在这路上他看见不少船只的残骸,漂浮的死尸,却没有一个人是活着的。
看上去好像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海难,船只沉没,幸存者却只有他一个人。
少年人发春梦,到了他这年纪,居然还会发一场海难梦,这岂非是这世上最荒唐,最可笑的事儿?
游到了岸,他总算是踏到了柔软而细腻的沙地,夕阳给大地披上金红之霞衣,使百丈黄沙如金红砂石。
不管怎样,路总是在脚下的。比起游不到尽头的人,他已算是幸运。
名满江湖的盗帅止住苦笑,懒洋洋地抬起头,叫晚霞全打在他脸上,眨着眼睛,嘴角上翘,笑容能使天地回春,眼中闪动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然后他四处看,上下瞧,直到看见了水中自己的倒影,他的笑马上溜得像天边的云朵一样快。
怎么会是这样?
他的脸似乎完全变了。
倒影中的人,两道尖锐锋利的剑眉,在眉骨上不屈地扬起,带着戳破天际的寒冷,鼻子依旧挺拔,只是更有棱角,凸显出决绝和冷酷,就连嘴唇也变薄了几分,似乎连寻常的笑,都变得带有藐视世间英豪的讥诮与冷漠。
楚留香怔住。
他看了这张脸有好一会儿,全身上下的肌肉似乎都已冻结。
明明没有戴着面具,他却似乎已经变成了别人。
楚留香找了一块儿礁石坐下,再把湿透了的白色上衣脱下。
他本该拥有古铜色的皮肤,那是海风浸润,阳光滋养,甲板上潮湿的空气一道道历练出来的,如今他的肩、背、胸、腹,甚至是手指,却似是一种白玉锻造出来。
阳光之下,几乎显得晶莹润泽。
如同大理石的雕像上覆盖着远山的积雪,洁白不逊冷硬,寒冷更显凌厉。
就连他手心的掌纹,也变得如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利剑,那上面覆盖着极为陌生的薄茧,像是练剑的人才会有的,提醒着他一个尖锐而荒谬的事实。
这不是他的身体。
可又是谁的身体?
楚留香失神片刻,忽的笑了。
他非但笑,而且是大笑,不顾一切,浑然忘我,仿佛这是最该笑的时刻。
不管是什么人,能在这样的时候都能笑得出来,都是该叫人敬佩的。
可楚留香随即就止了笑。
他止住笑容就像止住内心的恐惧一样快。
他对情绪的控制,就好像箭手对自己手中的弓箭那样精准。
不远处的沙滩上,竟有一人被冲刷上岸,头朝下躺,不知生死。
楚留香立刻凌空一掠四丈,当他飞起来时,好似身上的重量一瞬间归零,他的肌肉用在该用的地方,便叫他轻巧自在地像一根线上系着的风筝。
这也使得他意识到了一点。
这身躯的轻功底子还是在的。
甚至连内力也在,不逊从前。
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他的轻功比不上从前的天下无双,但还留着七八分,已足够驰骋这片大地。
楚留香心内一震,掠到那人身侧,扣住脉门,将他翻开,却见这人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腰间系把腰刀,衣着更简朴精炼些,仿佛是贵人身边的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