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毫无血色,胸腹间却多了一个伤口,正往外汩汩流血。
这已是救不活的重伤。
楚留香却偏偏要救。
他正要帮这男子输去些内力,这人忽然醒转,如回光返照般,他一双眼睛在困惑中转了又转,复了几分清明,最后竟定格在了赤着上身的楚留香,面色跟着一变。
“白……白云城主!”
楚留香定定道:“你叫我什么?”
男子颤声道:“叶城主……船上有人刺了我一刀……然后船就进了水……它沉的太快……我……我……”
他说完最后一个“我”字,竟就这样断气,连再多说一句的气力也被夺去。
人的生命与线索断得一样快,楚留香叹了口气,将这男子的尸身细细查验一遍,认定这伤口是极快的刀,若不是这男子躲得及时,他必定撑不到这里。
楚留香将这人拖入岸上,以叶片覆盖遗容,可接下来要如何,似乎已成了莫大的难题。
楚留香干脆把衣服在霞光下晒着,他坐回礁石,赤着上身,对着潮而咸的海水思索,如同回到了没有忧虑的孩童时期。
世上有哪座城叫白云城?哪个城主姓叶?
这却是一件新奇的新闻,甚至比他最近在查的案子还要奇诡得多。
他这一生,也不知遇过多少险阻,经过多少奇案,却没有哪个比如今的境况更离奇、诡异。
一夜之间,他就成了别人,还遭了船难,还流落到一座无人的荒岛上。
他不觉得有哪个幕后黑手,能改他的皮,换他的骨,在他的掌心上弄出原本不存在的薄茧,还剥了他辛苦练成的换气功夫,让他的水性大打折扣。
这样大的玩笑,不是人能开出来的。
难道是老天在与他开玩笑?
楚留香反复思考,终于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了。
不想了,走路吧。
人的头脑若久久不用,必会生锈,若是用多,也会麻木,因此一个聪明节制的人,必定要选择在合适的时候用它,而且用的不多、不少,才算合格。
他给头脑放了假,趁着晚霞未完全退去,把这不大的荒岛转了一圈,发现岛上果然没有别人,也没有野兽,甚至连可遮风挡雨的山洞都没有。
转了一圈,楚留香还是回到了礁石旁,他认为自己必须守在这里,这是他最有可能发现过往船只的地方。
整整三天,没有任何船只经过。
为了活命,楚留香不得不干起老本行。
他将上衣撕碎,摩成绳条,顶端绑了块儿石头,就这么轻轻一抛,衣绳便像箭一般凌厉飞出,击中了海中潜行的鱼龟,给他带来了晚餐的享受。
运气还是没有从他手中溜走,第四天的时候,他竟真的等来了船。
船上的汉子是运货的漕帮,运的是货,讲的却是海上生活的义气路经荒岛,瞧见礁石上有一落难的男子,便将楚留香接上了船。
船老大看见楚留香的第一眼,便忍不住想要与他亲近。
一个流落荒岛的男人,上身只有撕碎了的破布烂条,可瞧他嘴角微微上翘的样子,却似一位穿着锦衣的绝世翩翩佳公子。
他若是不笑,面孔便显得过分地坚强与不近人情,仿佛天生一副铁石的心肠。他若是笑了,这冷酷竟瞬间瓦解,仿佛裂缝里开出一只颜色正好的花儿,春风下摇曳着色彩。
更难得的是,他擅长讲话,却不会说教,他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仿佛都是为了你准备的,是专门用来叫你心暖的。
他会与船员聊天,会认真地道谢,会在喝酒之后与人划拳、掰腕,他看着像个养尊处优的人,却把自己当做寻常人一样。
这样一个人,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赢得了船上的人心,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了。
只是奇怪的是,他问的问题,往往是荒谬的、古怪的,甚至是不合时宜。
“今年是哪一年?”
“你们可曾听过白云城主?”
“丐帮的帮主是谁?少林寺的主持是谁?”
“如今的江湖上都有什么样的人物?可否和我讲讲?”
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他不仅对武林了解不多,而且还在岛上困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了。
而得到答案之后,男子往往陷入了长长的沉默,甚至连笑容都快断绝。
船老大忍不住问,男子只是叹了口气,随即转身望天。
楚留香看着天空,仿佛这天上是众多谜题的归宿,每一朵云就是一道答案。可他看了那么多云,晨光霞光星光都在他的脸上流转过,却没有一朵云是他能看透的。
一眨眼的功夫,有人死,有人活,却也有人削皮改骨,挑心换肺,成了别人。
可为何偏偏是他,来到了这百年之后?
一个没有朋友,没有敌人,甚至连自己都不存在的时代,迎头砸向了楚留香,而他手中无利刃,只有一副刀尖上滚过的热血心肠,在这海上缥缈不定,强行维持着冷静。
五日后,货船靠岸,船老大这时才从岸上得知了消息。
白云城主所乘之船遭遇海难,无人生还。
一时之间,江湖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