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荷节来临前,皇帝终于回京了。
六月的下旬有很多太子无法代替皇帝处置的大事,皇帝回京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他还希望留在卞州,看通天塔落基,只是朝中元辅接连写了七八封情意真切的信请求他回来主持大局。
皇帝回京后,监国的担子自然从太子身上掀了去,可是太子身上的事并没有因此变得少。
朝臣们本就处于摇摆不定的地步,皇帝的回归,无疑就给许多与太子意见相左的大臣,增加了底气。
李景淮频繁地进出皇宫,偶尔待得晚了还要在皇宫留宿。
十天半月里,沈离枝少说也扑了个七八回空。
后来便有个专门的小太监给她传话,以至于太子的动向,西苑上下再没有比沈离枝更清楚的。
太子不在东宫时,沈离枝就不用早早赶去三重殿。
变成太子近臣后,沈离枝搬出了原先的院子,有了自己dú • lì的小院。
院子虽然小,但是五脏俱全,并且僻静,一般也不会有人打扰,很适合像沈离枝这样性子的人。
这日她起得晚了,外面的阳光已经从院子里晒了进来,和木樨的甜香味一并涌入。
等她梳理完毕,一个自宫里来的太监已经等在了她的院子外。
白杏过来请示的时候,顺道还点了一句,“那位公公身穿着金棕的袍子,看起来像是位有身份的公公。”
这个有身份说得隐晦。
沈离枝是知道的。
能在皇宫穿这样颜色的不是在皇后身边当差,那便是在皇帝身边侍奉。
而这两位大周至尊贵的人,哪一个都不好惹。
若是能选,沈离枝还是偏是皇后派来的人。
比起素未谋面的皇帝来说,皇后的言行还算容易摸清。
然这一回,她还是猜错了。
皇帝虽然人不在上京,可是眼线却无时无刻盯着,就连东宫里发生的事,他也清楚。
大太监来,传达圣上的旨意,是召沈离枝入宫的面圣。
皇帝召见一位东宫女官,怎么看都透露着不寻常。
沈离枝唯独能猜到,应是和太子有关系。
“沈大人即刻跟咱家入宫吧,陛下可是不爱等人的。”大监客客气气,却也不容置喙,甚至连喝口茶的时间也是推说不必。
这位王大监时年三、四十来岁,中等身材,长着一副精明样,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看人时候喜欢上下梭巡,宛若从头评到足,给人很不舒服的感觉。
白杏把眉头一拧,都说宫里有身份的太监都喜欢给自己找个对食,这样也就罢了,就连家境差一些的官家女他们都敢染指。
所以白杏忍不住拉一下沈离枝的袖子,给她提醒。
沈离枝隔着袖子轻拍着白杏的手,走前半步,浅笑道:“王公公,陛下召见,奴婢自不敢耽搁,只是可否容奴婢交代一下事。”
王公公扫来一眼,沈离枝乖顺听话愿意进宫,他也卖个面子,扯着脸皮笑道:“沈大人自便。”
沈离枝就侧身吩咐白杏,“白杏,你去跟杨大人说一声,我午后不能去帮她理事了,还请大人恕罪。”
白杏一愣,因为杨大人不曾叫沈离枝今日午后前去。
即便沈离枝想要她去找人帮助,该让她去找孟右侍才对。
毕竟东宫西苑还是孟右侍管实事,杨左侍虽然高她半阶,可感觉更像在东宫养老,十天半月也不曾在人面前露面。
“麻烦你了。”沈离枝对她一笑。
白杏看见沈离枝的笑容才幡然醒悟,皇帝召东宫女官竟没有经由太子传唤,而是直接派来一个宫中大监前来。
可是这毕竟是东宫,若没有人放行,就是宫里来得掌印大监也不可能畅通无阻。
想到这,白杏领会了沈离枝的意思,忙不迭点头。
“奴婢知道,大人放心。”
等沈离枝和那太监走远,白杏马上紧跟着出了院,转身就去小和院。
*
沈离枝在太极殿前玉阶下等着。
自那位王公公进去一次出来告知她皇帝有要务在忙,她便在外面等了快半个时辰。
好在天上时不时飘来了许多云,把烈日挡了一挡,要不然太阳底下晒着,她可能就吃不消了。
宫中繁花种类多,香味也浓烈。
太子不喜浓香,这些都是东宫没有的花种。
各种花香充斥着鼻端,沈离枝正在乐此不彼地以花香来分辨不同的花,以此来打发时间,不远处忽然炸开了一个爆哭声。
声线能辨出是一个小女娃的哭声。
宫中这样大小的女孩应该都是皇帝的女儿。
至于为何一位小公主会在花丛里哭成这样,沈离枝本没想过问,只是这源源不断的哭腔跟一把小锯子一样,一直在人心头拉扯着。
除了小时候的自己,沈离枝还不曾见过有谁能哭上这么久的。
她再上前去问看守在玉阶下的小太监,小太监打着太极,推说陛下还不得有空。
沈离枝便循着哭声,往旁边的花丛摸去,在一个被挤折了的花堆里看见一个哭得满脸都是眼泪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夹竹粉的半袖襦裙,头上带着几枚彩晶梅花簪,包子脸大眼睛,一脸稚气。
“公主殿下要奴婢拉你起来吗?”
沈离枝以为她是不小心跌倒了才哭的。
“不要。”小公主声音软糯糯的,边说话还边往下掉着泪珠,“这里有根花杆子戳着我的头发里了,你帮我弄出来!”
即便哭得形象全无,小公主的口气也一点也惧生,直接就命令起来。
沈离枝笑了下,伸手将勾在小公主发髻里的一根花枝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顺手还把她的头发丝理了理。
“好了,公主。”
小公主抽了抽鼻子,又用自己肉嘟嘟的手摸了摸发髻,果真没有东西再勾着自己了。
“真讨厌,本公主才不是爱哭的性子,都怪这些花枝总是勾到我的头发和衣服!”小公主伸出一只手,又命令道:“拉我起来。”
沈离枝依言把她扶起身,又轻轻地帮她拍去身上沾着的草屑和叶子。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的人?”
“奴婢沈离枝,是东宫知律。”
小公主把嘴巴一扁,顿时开始委屈,道:“是太子哥哥的人?”
太子的人等于要不走的人。
整个皇宫谁都好说话,唯独太子那里就是铜墙铁壁。
看见小公主一下就垮下来的脸,沈离枝有些好笑。
难道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太子不好对付?
她莞尔一笑,又将花丛里支棱出来的花枝别进竹篱里,道:“公主以后离这类带勾的花枝远些,就不会被挂着头发和衣服了。”
小公主若有所思看着身后横七竖八的花枝片刻,扭头对她问道:“你的名字叫离枝,是不是你小时候也很爱哭,你爹娘才给你取这个名的?”
她人矮,气势却不小。
小手一叉腰,还有着和李景淮如出一辙的神情,看来这股架势多半传自皇帝。
沈离枝蹲下身,耐心回道:“不是奴婢爹娘取的,是哥哥取的。”
“本公主就说,离枝这个名字就不好,听起来像是离开枝头,可是离开了枝,花朵就枯萎了,怎么能好?”小公主毫不客气地评论,嘴巴一撅,大有奉劝她早点改名的意思。
“离枝有两意,一为离开让人悲伤哭泣的东西,二则……”
沈离枝眉目柔和,脸带浅笑,细声解释道:“并不是只有花才在枝头上,鸟儿、蝴蝶都可以踩在枝头,离开不是正好可以飞得更高吗?”
这是她哥哥给她取的,寓意自然也是好的。
“登枝高飞,倒是个好名字,你就是沈知府的女儿?”
冷不丁听到背后落下几个脚步声,沈离枝被惊出一身薄汗。
在她擅自走开的时候,皇帝竟这个时候出来了。
她不急抬头,转身就叩拜在地,“奴婢拜见陛下,回陛下的话,正是奴婢。”
沈离枝从没有接触过皇帝,只听闻他早些年还算勤民听政,旰衣宵食,后来先是宠信蝇营狗苟之辈,而后又倚重道家修士。
以至于政事上一塌糊涂。
启元帝今年应是四十有七,膝下子嗣不丰,成年的皇子公主也没几个。
唯有太子芒寒色正,也是治世的不二之才。
“你哥哥是叫沈珏礼吧。”启元帝走了上前,“朕听说过。”
沈离枝有些诧异,即便他哥哥是个神童,但是去世之时也不过十岁,并没有功绩在身,远在上京的皇帝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可皇帝可以开口说,她却不能随便乱问,只能顺着皇帝的话答道:“是,正是奴婢哥哥。”
沈离枝曾问过奶娘和太子有何关系,但奶娘用了托词给蒙混了去。
她虽然察觉有些不寻常,可毕竟过去已久,原本也没有再多想。
可如果连皇帝也能扯上关系。
会不会,那件事原本就没有那么简单?
弯下的背脊有些僵硬,她攥紧手指,闭上眼。
耳边皇帝的声音温雅转来。
“我听闻这位沈大人性格温婉柔顺,颇得你宠信,看来我们父子唯有在看女人方面上一致。”
启元帝对着身旁的人,又感慨了一声,“这孩子让我竟想起了你母亲。”
沈离枝一惊,皇帝身边竟然还有别的皇子。
启元帝话音才落,不等人回答,又紧接着一句:“是不是,太子?”
沈离枝头叩在手背上,微不可查地一颤。
世人都知道先皇后是最得启元帝宠爱的女子。
她在位的时候,后宫嫔妃无人能越过她去,即便她死了,皇帝也要选一个和她同样血脉的族妹继承后位。
这位启元帝一片痴心也曾是大周上下广为流传的佳话。
可是不知道为何,皇帝这个声音和语气,传进沈离枝耳中,竟让人有种要发抖的感觉。
“不。”
李景淮的嗓音淡漠地像是晨间的雾,风一吹就要散去,然下一刻他猛然拉起沈离枝,将她挡在身后,对启元帝一字一顿道:“她是我的人。”
“她是你的?”启元帝面上一改随性和善,额角突然爆出青筋,满是暴虐的扭曲。
他看着太子,语气癫狂重复道:“她是你的?”
沈离枝只是在被拉起来时,从启元帝脸上虚晃了一眼,仅这一眼也看得她心惊。
皇帝刚刚还一派平和地和她说话,忽然间就像彻底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满脸阴沉,那双和太子一样的凤目里充斥着血丝,恶狠狠地鼓出,就像一个随时会暴起的兽,想要撕碎他们。
都说皇帝的性子阴晴不定,嗜血可怖。
刚刚儒雅的作派只不过浮在表面的一层浮萍,水一卷,就会被下面的暗涌急流带进深渊,露出浑浊的泥沙。
沈离枝屏住呼吸,下意识去靠近让她感到安心的李景淮。
此时唯有太子才有能力和皇帝抗衡。
李景淮阴沉着脸,可是他并不惧怕启元帝,目光丝毫不避让,用那双一样的眼睛含着比皇帝更冷肃的神色。
“父皇召我东宫属臣,也得先问过儿臣的意思吧。”
“你翅膀硬了,敢这样与朕说话?”启元帝抬起一指,大喝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