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被我的话激怒,但唇边笑意明显凉了下去:「你有感情,所以你当初只是为了离开这座城市,就毫不犹豫同意这辈子再也不跟我联系。你有感情,所以这两年里我怎么哄着你顺着你为你做了什么,你的回应永远只有冷脸以对。你有感情,所以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你换了号码,把我所有的联系方式拉黑。」
我们在沉默中寂静相视片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深黑眼底千回百转:「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可是你就这么恨我。」
男女关系中只有这一点最为公平,只要你没有感情,就可以永远处于上风。我看着他无动于衷冷笑,重新找回主场的镇定:「我不恨你难道还爱你吗?」
他自嘲轻笑一声,满不在乎的语气跟他眸底深处那瞬难以觉察的恍惚极不相称:「是啊。你难道还会爱我吗。」
我冷着表情没有回应,他靠回沙发上移开视线,少顷寂静之后,腔调恢复了平常的散漫嚣张:「这两年里,你很希望我死在外面永远也不要回来吧?」
我余光瞟着墙上的时钟,心脏幽幽提了起来:「是啊。」
「你天天吵着要离开江城,怎么没人挡着你了,你又不走了?」他侧头看着我,手指轻轻敲着木质扶手,讥嘲笑道,「还是你在等着你的小男朋友毕业后想跟他一起远走高飞呢?我有时候真想放你走一次,我看看你到底能走到哪里去。你走到哪里我都能把你翻出来。」
我安静看着他,片晌没有说话。这两年的时间对于他来说是场历炼,他的气场和情绪都比从前深了很多,激怒他比从前困难,但墙上的分针正在没有停歇逼近,提醒我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我暗暗扣紧了身侧的手指,屏了屏呼吸,直接甩出底牌:「是,我在等他。我是可以离开他,但是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爸爸。」
这一招很烂俗,但对于男人来说,永远奏效。
面前人的脸色蓦然变了。他缓缓坐直,紧盯住我,表情阴沈又瘆人:「你再说一遍?」
复古精美的圆形表盘里,分针与指针终于在整点处交汇。我静静看着眼前的人,心底积压抑制了太久的恨意蓬勃蔓延至我的每一根神经血管,继而疾速传透四肢百骸。我撑着头朝他微微笑了一下,前所未有的癫狂畅快:「我说,我的孩子可以没有舅舅,但是不能没有爸爸。」
他腾地站起身跨步到我面前拎起来我的领子,逼近的俊颜狰狞得可怕:「你的孩子?!」
我漫不经心笑笑,顾不得自己整个人已经几乎悬空:「是啊,否则呢,你的人没有给你拍到我们过夜吗?你不会以为我跟他谈了两年的精神恋爱还一直在为你守身如玉吧?」
他当然也不至于自信到这种地步,我是有意刺激他,但此刻的他也很轻易陷进疯狂:「两年?!我才刚离开江城你就跟他在一起了?!还是你他妈早就跟他勾搭上了?!」
我无辜耸肩:「你别把别人都想得那么下作行吗。缘分就出现在那个时候,我也没有办法啊。」
他倏地松开了手,我凌乱跌回沙发上,下一秒他俯身掐住了我的脖子,距离近得几乎是伏在我的脸上咬牙切齿:「去把它打掉!」
我仰着脸靠在沙发上,呼吸逐渐不畅,但人却亢奋又冷静:「我为什么要把它打掉?我为什么不能把它生下来养大?」
他扣在我脖子上的手指骤然收紧,眼里阴沉暴戾:「因为它是个孽种!!」
我嗤笑一声,淡定回道:「又不是你的。我跟你的孩子才叫孽种,我跟你在一起才叫作孽。」
「啪」!
他扬手扇了我一巴掌,力气凶狠到我毫无防备往沙发里侧栽了过去,耳边阵阵轰鸣,不等缓过来又被他抓着头发提起来,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铁青震怒:「说!你会打掉它!!」
我忍耐着皱了下眉,声音因为疼痛而稍显气势不足:「我不会!!」
他暴怒着再次朝我抬手,但这一次他的手臂意外停在了半空。我喘息着与他在彻骨的恨意中相视,片瞬寂静之后,他突然笑了。
那个带着真实杀意的恐怖笑容时隔多年之后仍旧时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他忽然松开我的头发转而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拖向浴室,我在跌跌撞撞中恍惚猜测着他要干什么,混乱里我伸手掀倒了墙边立着的花架,一支圆圆的黑色花瓶沿着地板骨碌碌滚进浴室,我在它身后被粗暴拖进来掼到了浴缸上。
我摔进那缸冷水里半天才在疼痛中找回平衡,蜷缩在角落里半身湿透,被水呛得流着眼泪剧烈咳嗽。他阴森着脸站在我面前,而后抬起一只脚踏到浴缸边沿上,骨节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挑起来我的脸,居高临下发问:「你真的怀孕了?」
我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拧着眉抬眸看他,他静静盯着我,幽黑眼底深不可测:「又骗我。」
我心里悚然一惊,整个脊背瞬时凉透。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更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对我做出什么。我有一瞬的慌乱,但在那个关头我没有时间再去考虑和权衡,我的身体先于大脑一步做出反应,朝他露出了一个微笑,装作镇定道:「你现在是在骗你自己。」
他的情绪奇异的冷静了下来,这种难以预测的感觉让我越来越心慌。他静静看着我有片刻没有作声,随后他的指尖从我的下巴,滑向颈部,锁骨,一直往下,最终到达我胸前的纽扣。
「那我们就来验证一下吧。」
那一霎那我倏然意识到了他想干什么。我紧紧贴在墙角,咬住牙憎恨盯着他,他的脸上现出一副比暴怒时更瘆人百倍的平静,垂眸专注在我漉湿的纽扣上,徐徐低声道:「如果你没有骗我,那今晚之后我就放你走。」
我泡在冷水里难以自持地微微颤抖着,潮湿不适的布料正缓慢剥离开我的皮肤,我应该觉得冷,可是我竟然觉得热。久违的羞耻,入骨的恨意,那一千多个让我绝望崩溃的日夜,所有的感官情愫全都在那一瞬铺天盖地涌进我的心脏,喉咙,眼底。那一刻我发誓我今天要跟他一朝清算,就算是我的计划失败,就算是最终鱼死网破,今晚,一切的罪恶就此终结。
面前的人站起了身,一只手优雅扯了扯领子,另一只手拽下来墙上的花洒,拿它抬了抬我的下巴,面无表情道:「如果你骗我了,你觉得我会怎么惩罚你?」
他此时此刻的行为就是惩罚。
房间里的水声汹涌,整面的镜墙从另一视角见证着这一场暴行。我怕留下痕迹,不敢太用力挣扎,但他刚刚的滔天怒气只是隐去了并不是消散,我的柔弱反抗无疑成为了他肆意施暴的理由。他扣着我的头往水里按了几次,一次比一次久,我的鼻腔跟耳朵里都浸进了水,意识逐渐敌不过生理上的本能反应。渐渐的,我的挣扎微弱下来,耳边分辨不清楚声音,眼前也开始旋转模糊。我无力靠在角落里,一呼一吸间都疼痛不已,恍惚中我看见他在解开衬衫,我忐忑悬了一整晚的心脏终于向不见底的黑暗坠了下去。
我转过脸难受闭了闭眼,意识不清地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他一条腿跨进了浴缸,带起来的水花扑向我的脸。我下意识低头拿手去擦,他粗暴折起来我的胳膊掰过来我的脸泄恨一般地吻着,我疼得肩膀忍不住抖,全身都在下意识地抗拒着他,他用膝盖压住了我的腿分开,迷离间我失神于自己竟然又要再经受一次侵犯,突然,我听到身前的人发出一声闷哼,随后他进犯的动作停了下来,瞪着眼睛僵直扑向了水里。
我抬眼看到逆着光站在浴缸外的熟悉身影,心脏瞬间悄然着陆。与我的恍惚走神不同,面前的人非常冷静,他把手里的花瓶放到一边,本能俯身要去拽浴缸里的男人起来,我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一刻我们两个脸上的表情都非常精彩。
我们都心知肚明,一个花瓶根本不会要了他的命,但如果他以这个姿势继续溺在水里几分钟,必死无疑。救他,还是不救他,我们两个显然是相反意见,但留给我们僵持的时间却不多。顾衍沉眸看着我,原本眼里压抑着的愤怒杀意慢慢转为了诧异、挣扎与疑忌,而我只是望着他无声流泪,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需要说。我只需要安安静静给他时间让他看清楚我现在的不堪和狼狈,我确信,他会选择我的选择。
时间在我们两个人的僵持中一分一秒过去,我能清楚感受到伏在我腿侧的人呼吸越来越弱。面前的人始终紧盯着我没有表态,我咬着嘴唇越哭越汹,死一样的寂静中,连眼泪滴进水里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终于他反手攥住了我冰凉的手,沉声开口:「你先出来。」
我扶着他的手臂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忍不住颤抖,他沉默给我一件一件系好了衣服,我能感受到他周身再次燃起来的杀气。我们各怀着心事在那片死寂里沉默长久,最终,他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低声道:「我来处理。」
我闭上眼睛,伏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后来发生的事情按部就班,清理现场,伪造口供,配合调查。事关易氏现任的掌门人,全城都十分瞩目这件案子,顾衍特意布置在现场的香水被得到风声的媒体大肆渲染解读为连环shā • rén凶手重出江湖,一时间连易森死后的名誉都被毁得彻底,关于他性取向的揣测和解读层出不穷,连之前差点跟他联姻的那位千金都成了圈子里的笑柄。杨美栖白发人送黑发人,精神状态近乎崩溃,得知案发时我也在别墅里瞬间疯了,她认定了她儿子的死跟我有关,在灵堂里要动手打我,但被她身后的管家顾全大局地拦住了。我冷眼看着贵妇发疯,转身把手里的花扔到照片前面,示意管家找个方便的地方,我有话要跟她说。
第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易森今天的悲剧始于他的骄纵又偏执的性格,这个问题她作为母亲至少应该负责一半。如果不是她一直溺爱、偏袒、纵容,他也不至于恶劣至此,以他这种随心所欲目中无人的行事风格,就算是今天不死在我手上,他早晚也得死在别人手上。
第二句是实质性的告诫,为了我,更为了她。
「他手里有我们做|爱的视频,藏在哪里,有多少备份,这些我都不知道。你最好找个可靠的人把他所有的住处好好搜查一遍,否则万一什么时候被人发现了,兄妹不|伦,影响的是你儿子的身后声誉。」
最后一句,是从此划清界限。
「你儿子的死跟我没有关系,你们易家跟我也没有关系。从此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放心,易庭谦的钱我肯定不会来争,你就全都留着一个人好好安享晚年吧,易夫人。」
从灵堂里出来时,顾衍在外面等我。
事发之后我们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见面,互相联系也用的是备用号码,警察一直没有在现场找到证据,让他紧绷的神经有些放松了下来。他来找我,碎碎说他这几天很想我,又说他收到了几个外地的offer,还说他计划好了毕业旅行——他之前在我的电脑上看到我想去潜水,已经默默准备了有段时间了。
我静默听着,心情复杂沉重。几天之后的那个周末,警方那边传来消息,顾某,江城大学化学系学生,在本案中有重大嫌疑。
警察来搜他的宿舍时是晚上,他当时正跟社团的人在山上野营。原本那个野营我也应该参加,连他的衣服和鞋子都是之前我给他准备的,但一来是这个时期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二来是我提前看过那几天的天气,最后我找借口推掉了。我拿备用的号码给他发了消息,让他先躲起来,等我观察一下这边的情况再跟他联系。结果那天夜间下起了雨,山路崎岖,他逃到山间那座索桥上的时候,鞋底湿滑,失足摔了下去。警方搜救了几天之后发出通报,嫌疑人顾某,经调查确认系五零三案凶手,于逃跑过程中坠入山崖。
事情至此,对我来说才终于告一段落。
那一天我独自坐在房间里,抽光了烟盒里剩下的九支烟。那少掉的一支,被我提前放进了案发现场窗户的缝隙里,烟盒上那幅风景画是我故意留下来的指引。虽然速度慢了些,但好在最终还是被警察解读出来了。
是的,一切都是我计划好的。
那幅画是当初我被易森禁闭在别墅里时画的,当时他看过,还半真半假夸我有天赋,画得好。关于我的事情他一向记忆力很好,我确定他记得这幅画,这也是我把它作为邀请函的原因,我要让他也回想起来那段记忆,那段驯化我的记忆。只有让他回味起这间别墅里发生过的事,他才能毫无戒心地走进这间别墅里来。
他的房间我特意安排在了顾衍的楼上。顾衍的作息时间一向规律,我卡着他准备休息的时间在楼上弄出了动静,他睡前惯例会给我发消息,来找我时看到我房间里没有人必定会来这一间。一切事情都跟我的预想相差不多,除了他出现的时间稍微晚了点,让我有一瞬以为自己真的要再被强|暴一次。
至于顾衍为什么也不能留,那完全是因为我对人性没有信任。我的秘密不能掌握在别人手上,就算是顾衍这种人,他的忠诚也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再者他这样偏激的人,也根本不适合共度余生。还有最重要的是,他亲眼看到了那天晚上的那一幕,势必会怀疑我跟易森之前的关系。如果他们两个人都死了,就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警方通报顾衍死亡的那一天,我瘫坐在沙发上,长长出了口气。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若无其事地背负着这些秘密生活下去,从这个六年,到下个六年,却没想到这是我最后的六年时间了。
***
屏幕中的人垂着眼眸陷进了沉默。沈晏凛静静看着她,眼前炙痛模糊。
他此刻的心情已经无法简单用震惊或是心疼来形容,虽然这一刻这两种情绪在他的胸腔里绞得血肉模糊。他痛得懦弱逃避去面对,他只卑微祈盼着她接下来也会说一些关于他的话,可是片晌之后,她直接跳过了他们那六年,缓缓继续平静道:「这些就是关于我的故事,我的秘密。」
「我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能包住火的纸,所以我做每一件事时都足够小心。我以为自己经历过那么多不幸应该也可以侥幸一次,可事实是时隔多年最终被各种信息拼凑出来的故事版本,虽然不够准确,但也已经非常接近事实。」
「这些新闻彻底唤醒了我这些年谨慎掩藏在噩梦里的记忆,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推到众目睽睽之下被议论和审视的人,而我没有勇气继续做这样的人。」
「离开的念头在我住院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那段时间我每天要吃很多的药,扎很多次的针,我想不通我这么痛苦地维系着生命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承受更多的痛苦吗?我有时候甚至羡慕顾衍,他一枪解脱了,随便后人怎么评判他的罪名,可我还活着,每天还要强撑着涣散的精神准备应对警察随时而至的问话。」
「我再一次开始认真思考死亡的方式,而当一个人一旦进入了这种模式,他通常就会无意识地陷进从前。比如我时常会假设,如果当年我妈妈把我送到易家那一天,我没有忍着恐惧和害怕留下来,而是抱住她请求她不要抛弃我,那今天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如果大一那年夏天我没有接受杨美栖出国的提议,那易森会不会遵守他的诺言,远远地站在一个哥哥应该站的位置?」
「如果当初我跟顾衍结束在我第一次提出分手的时候,那我与他的这段经历,会不会也是一段我至今还会怀念的初恋?」
「如果我在三年前没有自私接受负责这件案子的警察,那我今天是不是也不需要痛苦承受双重的愧疚和煎熬?」
她望着镜头笑了一下,笑容恍惚又悲凉:「没有如果。」
气氛陷进了虚空宁静。
沈晏凛靠在椅子上闭了闭眼,整个人像是被一支巨大的针管抽空,扎进心脏的时候还迟钝地不觉多么疼痛,可抽离时带出去的记忆血肉淋漓,他不敢睁开眼看,也不敢呼吸,他想麻痹掉自己的所有感官抵住这一刻血肉分离的痛,可面前的人却在这时轻声说起他:「最后,我希望他能看到这段录像。」
她无声深吸了口气,而后轻轻微笑着道:「如果他看到这段录像,他就会知道我是个多糟糕的人。知道我的内心有多阴暗,知道我经历过怎样的不堪,知道我隐瞒和欺骗了他很久,知道我根本不值得他付出这么多。」
沈晏凛皱着眉摇头,他哑着嗓子低声说了句“傻”,屏幕里的人仿佛听到了一般,略微仰起脸,忍了忍眼里的泪,继续说道:「我跟他在一起,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享受他的感情和付出。当时我需要用一段新的感情忘记过去,刚好他出现了。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很难让自己喜欢上他。他对我是很好,但是我不觉得甜蜜,只觉得负担,因为我不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