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修伸手给她理了一回被寒风吹得凌乱的额发，“你回去吧。”
同她道别后，赵明修再无二话，坐进马车便往山下去了。
赵云兮站在原地，目送着他远去。
鸣音已经来寻她，“殿下，外头冷，咱们回屋吧。”
赵云兮皱着一张笑脸，杏眸充满了疑惑，“你有没有发现阿洵心情不大好？”
鸣音仔细一想，摇了摇头，“陛下好似同寻常没什么区别。”
赵云兮不免嘀咕了起来，难不成是她看错了，她分明看着大侄子眉头紧锁，活似谁欠了他一大笔银子似的。
她仔细想了想，这两日大侄子待在观里，她可又做错了什么。
可怎么想，都觉得她啥也没做错啊。
*
赵明修十五岁登基的时候，并不顺利。
他亲手用刀斩下了叔父的头颅。
那是他第一次拿刀砍人头颅。
说没有害怕，那肯定是假的。
对于他斩了叔父头颅这件事，朝臣之中颇有微词，认为他太过残忍虐杀。
他还下旨将陈王家眷全都斩首。
朝臣们就更是议论纷纷，说他毫不顾及血亲之情。
赵明修如何想的？
十五岁的他，坐在那张不知沾过多少人血的龙椅上，看着底下那些个丑陋而不自知的一张张脸。
他扪心自问，若是叔父逼宫那日成功了，坐上这张龙椅的是叔父，而叔父将他和他母后，祖母还有小姑姑都给杀了，这些人又会如何为他们而抱不平呢？
陈王和陈王家眷到底该不该活着。
他若做不了皇帝，这世上没有谁会让他活下去。
他想，这些朝臣心里都明白，只是偏要做出一副悲天悯人之态来上谏，劝他能不能饶过陈王家眷。
只可惜他们都错了，他才不会听劝。
这世上，还有一位打小就同陈王家眷关系不错的小傻子。
偏偏在知道他要处死陈王家眷时，并没有像旁人一样前来求情。
虽然她好些日子不肯理他。
钦天监还给他算了一道批命，说他命中有一劫，二十二岁以前不该近女色，不然会让那些女子死于非命。
这道批命，并非是钦天监算出来的，而是他自己在背后授意。
钦天监和国师也不过是听奉他的旨意行事罢了。
而为何有这道批命，原因也很简单，他不想后宫受制于朝臣。
还有……
罢了，那个永远不会让旁人知晓的秘密。
一开始，依旧又朝臣蠢蠢欲动，提起他的婚事。
想让他赶紧立下一位皇后，或者是后宫添置几位妃嫔。
甚至还有宫女想要夺得他的青睐，被他宠幸。
十五岁那一年，其实过的也并不算是特别艰难，他刚登基，所有朝事都需得亲力亲为，方才不会出差错，想要收服那些个像老狐狸一样的朝臣，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幸好，他还有她。
十六岁生辰的时候，宗室里有长辈按捺不住，将手伸进了宫中。
那一天，那个进到静心斋的宫女应了钦天监的批命，果真是死于非命。
掉进湖里淹死了，死状可怖。
他让侍卫将宫女从湖中打捞了起来，让宫中所有有异心的宫人都看清楚了她的下场。
只是没想到，他那小姑姑原是该在太傅府中念书，竟提前回了宫，恰巧撞见了宫女尸体被打捞起来的那一幕。
原是想要惩治有异心之人，没想到将那小傻子也一并给吓到了。
十三岁的赵云兮，虽然已经经历过了一遭宫变，但对于死亡这件事依旧惧怕着，特别是宫女的尸首在水中泡了好几日，并不好看。
鸣音就算是及时的捂住了她的眼睛，她还是将那具被泡的雪白，睁着双眼的尸体记在了脑海里。
她一直不说话，像是丢了魂儿。把鸣音也给吓坏了，赶紧将她带回寿康宫，然后禀报两宫娘娘，又忙传召太医来检查。
结果当夜，赵云兮就发起了高热。
宫中一时忙乱了起来。
赵明修踏进她寝殿后，也有些后悔，为何会疏漏，让她看见那一幕。
当夜，赵云兮并没有成功的醒过来，喂了好几次药，也喂不进去。
赵明修在床榻旁守了大半夜，想起来民间一直流传着‘叫魂儿’的习俗。
都说是孩子眼睛干净，容易看见脏东西，会被脏东西缠上丢了魂儿，需要血亲在旁一直喊她的名字。
说起来，他与她并没有血缘关系，可这么多相处，他也早就习惯了她在身旁。
那一夜，赵明修坐在床榻旁，轻轻的唤起了她的名字，“云儿，醒醒。”
“云儿……”
“云儿……”
天色将亮时，不知从何处响起了钟声。
因为发高热，而烧的满脸通红的小姑娘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疑惑不解的看着他，一双杏眸因为发高热而黯淡无光，“阿洵，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明修伸手探过她的额头，热度在渐渐褪去，他终于安心，“姑姑病了，朕来看看姑姑。”
轻描淡写的将一整晚的守候给掩了过去。
赵云兮烧的还有些糊涂，都忘了自己怎么好端端的就发起了高热呢？
她都没有力气去多想，结果就见她大侄子端了一碗还冒着热气儿，味道扑面而来苦涩不已的褐色汤药来，她无力的抗拒，“我不想喝。”
她喉咙也好痛，闻着药味儿就更难受了。
赵明修已经不见昨夜守候时的温柔，端了药，半是威胁半是哄骗，“你要是不喝，朕就让陈太傅每天给你加十篇功课，谁求情都不会有用。”
赵云兮还是迷迷糊糊的，听见这句话竟真的被哄骗住了，皱着一张小脸，连呼吸都停了下来，喝光了一碗药。
等她又睡了一觉，恢复了些许的精神以后，终于想起来了自己昨日看见的可怕一幕。
她看见了一具女尸，女尸睁着双眼瞪着她，然后她就被吓坏了。
这才病了一场。
一想起来，她不由得害怕，却偏偏又好奇，问起了鸣音，“鸣音，昨日死的是谁？”她好像认识，却又因为太可怕而不记得是谁了。
鸣音忙哄她，“殿下不认识她呢。”
“那她为什么会死？”赵云兮又问。
鸣音想了想，“听说是去湖边玩耍，结果不小心失足落下了水，旁边又无人救她，这才死了。”
到底是将真相给瞒了下来。
宫中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位宫女原是被指了去长明宫送东西，结果送完之后，人就不见了，再找着时，就是昨日见着的模样，死在湖中。
宫人们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死去的宫女是因为想要爬上龙床，却没有那个福气，谁让陛下身上有道二十二岁前，不得近女色的批命。
你看，如今不就是应验了吗？
这靠近了陛下，结果自己死在了湖中，要不说是那道批命是国师亲自推演出来的呢。
陛下天生就带着煞气呢。
靠近陛下身边，想要得到陛下身心的女子，都没有好下场。
自此，宫女们就算是有异心，也都收敛了许多。
当然，还是有那不要命的。
觉着自己可以得到陛下的青眼。
赵云兮终于不再问，开始埋怨起，“真是的，我都病了也要写功课吗？”她苦兮兮的坐在床榻上，床榻上摆着小几，还有笔墨纸砚，她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都生病了却也逃不过写功课的命运。
可是又没办法，连她阿娘都说要好好写功课，不许偷懒。
她也只好拿起了笔，过起了一边养病一边写功课的日子。
因为功课还挺多，她没过两日就忘了宫女之死。
为什么要写功课。
这件事还得问过赵明修。
赵明修是这样同太皇太后说的，“她天性好奇心重，肯定会一直去想宫女之事，不如让她写功课，也就不会分心。”
可见了解赵云兮颇深。
于是，太皇太后也觉得有道理，便也不顾女儿还在生病呢，也不许她撒娇耍赖，愣是硬下心让她每日都好好写功课。
一过便是半旬，赵云兮这场高热可算是褪下去了。
她恢复了往日的活力，还有精神去找赵明修，她向来出入长明宫行动自如，从来都没人会拦着她。
她有道题不会，想着在去学堂前让大侄子帮她写上，于是想也没想一大早就往长明宫去了，人还没有进去呢，声音便到了：“阿洵。”
只听见屋中传出来瓷器摔碎的声音，还有求饶之声，“陛下饶命，婢子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