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盈给宫啸做的那一场手术,除了让缝合这个概念深入人心之外,更重要的还是推广了消毒这个概念。
这个时代,人类对于细菌还没有任何了解,自然不会有消毒的想法,所以哪怕是一刀小小的开放性伤口,也有可能要了人的命。这一点,在军中尤其突出。
冷兵器时代,除非是那种力大无穷的勇士,能一刀把人砍成两段,否则想要用刀箭杀死敌人,其实也是很难的。大部分时候,只能说是让对方失去战斗力,溃不成军,但真正的死亡人数其实并不多。
大多数死亡发生在战后,因为失血过多,或是伤口感染。
有一些是真的救不回来的,比如一刀捅穿腹部,直接伤到内脏,这样的伤势即便是在现代,也有很大可能死去。比如断手断脚,在现代就算可以接回去,也很难恢复如常,严重的还是需要截肢。但更多的死亡,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我方多活一个,就多一分战力,说不定就能够在战场上最关键的时刻扭转生死。
所以虽然缝合只是个很小的手术,甚至很多街边诊所都可以直接做,但是薛盈还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向军医强调自己每个步骤的用意,希望他能把这些带回军营之中。
现在,就要看看效果怎么样了。
其实如果能直接去伤兵营看看,是最好不过的。但是薛盈考虑到时代因素,似乎这时候女人进入军队是很晦气的事,要是直接过去,估计会遭遇强烈的反对,就没有贸然提出来,而是打算先跟军医见一面再说。
一见面,军医便立刻热切地迎了上来,站在薛盈面前说个不停,都是这段时间自己的感想和收获,听得薛盈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放松下来。对方那么高兴,可见应该是颇有成效了。
直到跟他一起过来的几人之中,有一个走过来提醒了一下,军医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向薛盈介绍了其他人。
这些都是他的同事们。
其中一位并不是大夫,而是主官这些事的军曹,伤兵的名册、药材库存等都由他掌管。剩下的只有两位是军医,一位是薛盈已经认识的曹军医,另一位是就是刚才过来提醒他的文军医,看二人的态度,应该是以曹军医为主。剩下的几人,就是他们的副手和助理,并没有具体的官职或称呼。
薛盈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整个折州军数万人,就只有两个医生!
她之前就猜到形势估计会很严峻,但也没有想到居然会这么严重。两个医生,几个护士,估计也就能开开头疼脑热的药方,再做一下伤口包扎之类的事,其他的就听天由命了。
薛盈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问道,“伤兵营里有多少人?”
“现下只有二十几人。”曹军医回答。
薛盈松了一口气,觉得情况倒是比自己想的更好一点。医生虽然少,照顾这点病人应该也够了。然而曹军医的下一句,让她放松的表情僵在了脸上,“最近没有战事,只有两个斥候受伤,其他的都是之前留下的伤员,重伤者挨不过,已经去了,只剩下这些。”
所以不是病人数量少,而是更多的病人缺医少药,已经死了。现在留下的,估计都是能活下来的轻伤员。
好消息是,曹军医确实在军营里推行了薛盈说的那一套,而且取得了不小的效果,现在剩下的这些伤兵,情况已经好了很多。
但也有坏消息。一是有人觉得做这些都是瞎折腾,而且这么想的人里,还包括病人,毕竟被折腾的人是他们。
二则是,军中用于消毒的物资并不充足。烧水需要耗费的柴禾就算了,顶多费点人力,但是不管是药材还是高度酒乃至盐,都是很难得的东西。即便折州军相对富裕,也没有多少存货,眼看已经快要用完了。
这也让薛盈反省了一下,觉得是自己想当然了。这个时代物资匮乏,并不是想要什么就能买到什么,想把她说的这一套落实下去,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呢。
所以她讨厌这种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想要粮食?自己种。想要药材?也是自己种。
在物质丰富、温饱不愁的现代,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当然引人向往。可是没有强大的现代经济体系做后盾,这种生活只会让人头秃。
薛盈叹了一口气,“慢慢来吧。”
好在对薛盈来说,这些事说急也急,早一天弄好说不定就能多救一个人;说不急也确实不急,最近没什么大战,按照宫啸的说法,几年内应该都不会有规模太大的战争,她还有很多时间来做准备。
而且经过之前费先生那一遭,她也想通了,很多事她确实需要主动去做,但没必要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还有很多人可以跟她一起。
所以她将现在面对的问题和困难都汇总了一下,交给了宫啸。
“你的意思是,发动士兵,咱们自己种草药,自己种粮食?”宫啸有些意外。
薛盈一知半解地说,“我听说以前的朝代,也有军屯的。”
宫啸点点头,也没有跟她解释这其中的区别。既然有需要,而且是为了折州军自己好,那就推进吧。反正没有大战的时候,士兵们除了训练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种地同样能锻炼体魄,并不耽误,只要定期练一练阵型就行了。
不过即便要做,也不是现在。
天气越来越冷,西北马上就要入冬,不管种什么,都是明年开春之后的事了。
解决了这件事,薛盈也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每天往城外跑。有时候她会去行辕,看一看费先生那边的进展。
费先生是个灵透的人,虽然薛盈将制作工艺和流程都交给了他,但是他却没有直接让工匠照着流程来制作千里眼,而是给了他们两块透镜,又说了望远镜的样子,让他们去试验。要尽可能看得远,画面也要尽可能精细,做工还不能太糟糕,听得薛盈都忍不住咋舌。
要么说是专业的工匠呢,个个都心灵手巧,透镜的秘密已经被费先生点破,他们所做的,也就是一些繁琐的工作。最妙的是,因为费先生不计材料,也不限制大小,于是最终,居然让他们做出了一个类似冲-锋-枪的大家伙来。
因为太沉,这东西甚至只能架在地上,于是他们又做了一个支撑的三脚架。
居然把后世大型望远镜的雏形给弄出来了,看得薛盈心情复杂。果然术业有专攻,她与其自己瞎捣鼓,倒不如把事情交给擅长的人去做,这样才能更快地取得成果。
不过,总有些事还是需要她自己去做的。
薛盈在几个丫鬟和一队士兵的护卫下,每天都在折州城附近的野地上转悠。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找什么,反正只要听令行事就好。
如此将城市附近都转了一圈之后,她才消停下来。
这时候,大型千里眼的规制也彻底定下来了,在复制了几个之后,这个大家伙连带着制作的工匠,就被一起打包送去了京城。
几个大型千里眼被安装在了城楼上,很快就吸引了所有值班戍守的士兵们的注意力。不过规矩大家都懂,虽然心里痒得不行,每天都要去看好几遍,可是没有一个人把这事往外说。
这种利器,也不知道将军是从哪里弄来的,但一定很珍贵,很重要,绝不能泄露半点消息!
这也是远隔千里之外的京城中,看到千里眼的皇帝和几位重臣的想法。
“如此神物,竟被宫将军的未婚妻无意之中发现,真是天佑我大梁!”一个年轻一些的官员朝皇帝拱手道。
被他抢了先,另一个官员也连忙跟着开腔,“正是。此物若用在战场之上,必能让我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开疆拓土,也不过是旦夕之间!”
历来皇帝最重视的功绩,无疑就是开疆拓土了。不过真正能够做到的,寥寥寥寥无几。所以这句话,原本是应该挠到皇帝痒处的。
然而今日,听到这番话,皇帝却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站在千里眼旁边,面色凝重地盯着它。
不光是皇帝,就连几位稳重的老臣,也是都一副凝重的表情。
年轻些的官员们面面相觑,意识到还有什么是自己没有想到的,便也都闭了嘴,安静地站在一旁,仔细思量。
很快其中一个脑子灵活的就反应过来了,他猛地睁大眼睛,盯着地上的千里眼,甚至带上了几分惶恐。
自古以来,天空就是人类眼中最神秘的所在。
因为无法触碰,所以关于“天”的想象层出不穷。风雷雨雪都来自天上,人们崇拜天,认为上面生活着可以主宰这个世界的存在,并最终形成了一种十分独特的民族文化。
摒除那些天庭、神仙之类的幻想来说,对于大多数生活在地面上的百姓而言,他们跟“天”最大的联系,可能就是皇帝了。
帝王受命于天,执掌天下。
历朝历代,朝廷都是这么对外宣传的,而百姓们也十分自然地接受。于是皇帝被称为天子,他的统治便象征着正统。
可是所有的崇拜和敬畏,归根结底都来自无知、来自不了解。
越是身处高位,越是接触到整个统治阶级的核心,就会越是明白,皇帝也只是个普通人,所谓受命于天,不过是个愚弄天下的谎言。
皇帝并不会万岁,天灾并不是因为无德,风调雨顺也不代表着皇帝贤明,所谓的祥瑞,更不是上天降下的神迹。
可是只要百姓不懂,他们就可以把这一套谎言一直用下去。
但是现在,这个千里眼,轻而易举就能看到几百上千米以外的风景,要是落到普通人手上,会不会有个人突发奇想,把它的镜筒对准天空?
没错,现在这个千里眼看不了那么远,就算对着天空也看不出什么来。可是谁能保证,它不会越做越大,越看越远,终于有一天,将天空的景象暴露在所有人的眼中,让所有人都知道天上没有神仙,月宫没有嫦娥?
到那个时候,百姓们还能如此自然地接受皇室的存在,接受帝王的统治吗?
这是……亵渎!
只要想到这一点,就会让所有人背后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层冷汗。
……
“什么?皇帝把千里眼的名字又改回望远镜了?”薛盈听得莫名其妙,“为什么啊?”
费先生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是的我错,离开京城太久,已经失去了敏锐。”他说着,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放着的一座望远镜。他甚至已经亲身体会过用它来观察夜空的玄妙了,却根本没有想到政治上去。
“所以到底是……”薛盈还是不懂。
费先生便细细地给她解释了一遍,听得薛盈目瞪口呆,“这样也可以?”
在她的认知中,望远镜越做越大、越做越精细,最终成为天文望远镜,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当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所以也没有想过还有这种解释。
薛盈以往只听到过欧洲教会对科学的政治封锁,哥白尼,伽利略,布鲁诺……原来放在同时代的东方,官府也不见得有多开明。
甚至现在还没有任何学说出现,只不过是一种可能。就因为这种可能,就要放弃一个明显很好用的新发明,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可是这个时代的逻辑就是这样。
就连千里眼这个名字,也因为撞了神仙的能力,被要求更改。
不过又改回了望远镜,可能是唯一值得安慰的地方吧。
“朝廷另外还有命令,不允许继续研发更大型的望远镜,不允许望远镜流入民间,不允许用作他事,只能用于观测敌情。”费先生又补充。
“这不是欲盖弥彰吗?”薛盈忍不住吐槽。本来可能没人想到可以用来做别的,被提醒之后就不一定了。
“这是一个提醒,也是一个警告。”费先生轻声道,“给出限制之后,能够接触到望远镜的,就只有官员及其家眷了。他们比普通人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所以就算用做别的用处,也会缄默不言。”
“所以不是不能用做他事,是不允许说出来?”薛盈终于听懂了。
朝廷在处理这种事情上,经验也是十分丰富的,自然知道该如何封口。完全杜绝不可能,但是只让它流行在特权阶层之中,就没有问题了。
愚民,愚的本来就只是最底层的百姓。
薛盈忍不住小声念了一遍布鲁诺的遗言,“火不能征服我,未来的世界会了解我。”
“什么?”费先生没有听清,追问道。
薛盈朝他笑了笑,“没事。我们原本也只是打算用望远镜探察敌情,这么大的已经够用了。不研究更大的就不研究吧,反正影响不大。”
“你能看得开就好。”费先生也恢复了平常的温和,“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薛盈好奇。
“这个,就让将军亲口告诉你吧。”费先生卖了个关子。
宫啸还在接待朝廷的使者,不方便过来,只匆匆写了一封信,让人送给费先生。正好薛盈过来,费先生就将此事告知了她。他不知道宫啸能不能想得那么透彻,还是自己先把思想工作做了吧。
原以为薛盈恐怕很难接受这种事,毕竟她的想法往往很纯粹,这段时间费先生已经了解了许多。
却没想到,她竟然就这样轻轻放下了。
竟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把心境给比下去了,费先生忍不住自嘲一笑,送薛盈出门。
但薛盈走到门口,却忽然回过头来,对她说,“先生不必气馁。听说远古时期的人类刀耕火种,现在人们却懂得利用牲畜和农具,打水用水车,过河乘船,磨面用石磨……好用的工具,永远不会被抛弃,对不对?”
费先生眨了眨眼,目送她脚步轻快地走开,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啊,陛下和朝廷诸公如此忌惮,却也没有禁止使用望远镜,不正是因为它好用,能够起到极大的作用吗?而只要有人用,就迟早会有人用它去看天空。
甚至费先生可以断言,早晚有一天,会有人因为它看得不够远,去研究制作更大更远的望远镜。
河水涛涛,又岂会真的被几块巨石阻挡?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日万(1/8)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消失。”
——鲁迅《热风》
“火不能征服我,未来的世界会了解我。”
——布鲁诺被烧死前的临终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