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盈回到行辕,立刻就被周大管家领去了正厅,“京城来的使者说要见您,将军正敷衍着,姑娘快去吧,莫让使者久等。”
“我先回去换一身衣裳。”薛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劲装,连忙道。
她之前跟着宫啸学骑马,为了方便行动,就改了几身劲装出来。这段时间天天出城,穿别的太累赘,就将这劲装当成常服来穿了。在西北,这样倒也不太出格,但是见京城的使者,这身装扮显然不太合适。
周大管家连忙低声道,“将军的意思,就这么过去。”顿了顿,又提示,“不需要那么规矩。”
薛盈恍然。
她一个边境小城出身的商家女,就算再怎么盛装打扮,看在京城来的使者眼中,只怕都上不得台面。既然如此,倒不如更没规矩一些,好让那些人忽视她。
薛盈没有忘记,自己在京城或许还有一个仇人。
她跟在周大管家身后,快步走到正厅。才到门口,屋里的人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见她,那位使者立刻笑着站了起来,“这位就是薛小姐吧,真是……一表人才。”
薛盈忍不住抿唇笑了一下,对方或许原本准备夸她温婉贤良之类的词,一见之下却大不相同,只好挑了个不伦不类的赞语。
不过她这么一笑,倒是更加深了没有规矩的印象。
宫啸也起身朝她走了过来,握住她的手道,“盈盈,这位是宫中来的邓常侍,快来拜见。”
薛盈之前就听出这位邓常侍嗓音略尖,再加上他这个年纪,却白面无须,心里已经有所猜测,现在听宫啸说果然是宫中来的,看向对方的眸中不免带上了几分好奇,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太监呢。
不过她也只看了那么一眼,便垂眸行礼,“见过邓常侍。”
“薛小姐客气了。”邓常侍笑眯眯地道,“你是宫将军的未婚妻,如今又有功于国,应该是咱家向你见礼才是。”
说着竟然真的朝薛盈拱手作揖。
薛盈连忙藏身到宫啸身后,避开了这个礼,“大人谬赞,小女愧不敢当。”
又转头去看宫啸,低声问,“什么有功于国?”
“就是那千……咳,望远镜的事。”宫啸说,“这东西是你发现的,如今有了大用,自然是你的功劳。邓常侍就是为了此事而来,还带来了你的封赏呢。”
这就是费先生说的好消息?
薛盈眸光一闪,“封赏?”
“是这么回事。”邓常侍笑着道,“薛小姐若是准备好了,咱们就摆香案接旨吧。”
东西是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的。宫啸虽然远在西北,却是皇帝近臣,常常有赏赐和恩旨,这一套流程都是熟惯了的。当下宫啸转头吩咐了一声,周大管家立刻带着人把东西送上来摆好,邓常侍便上前宣了圣旨。
一封是给宫啸的,赞他守土有功,又进上了望远镜这等神器,实乃国之栋梁。又说皇帝听说他受了伤,十分担忧,让他务必保重自身,将来君臣才有再见之日云云。最后赐了一长串的东西。
薛盈听了一半,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看前面的说辞,皇帝对宫啸应该是十分倚重亲近的。再看后面的赏赐,却全都是金银、布帛、铜钱、食物、药材之类,听起来长长的一串,却没有一点实在的东西。
不像是皇帝宠臣应有的体面。
第二封圣旨,就是给薛盈的了,如她所想,将她夸成了一个贤良淑德、世无其二的女性,可堪为宫啸的良配。又赞她心思敏锐,发现了望远镜功劳很大,所以皇帝给她封了一个官。
虽然那个官名,薛盈听起来不像是正经官职。但哪怕是虚衔,哪怕只有八品,也算是官身了。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薛盈接了旨,下意识地就转头去看宫啸。宫啸对上她的视线,朝她微微点头,薛盈才放下心来。
但心里却想着,自己对这个时代还是不够了解,听到一个官职,却完全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只能让别人去判断,这样不行,回头还是得补课。以前不急,是因为她觉得这些东西距离自己还很遥远。但现在看来,托了宫啸的福,似乎也不怎么远了。
邓常侍将两人的视线交流看在眼里,心想宫将军对待这位未婚妻,倒是十分爱重。
不过也是,莫说薛家现在已经没人了,只能让这位薛小姐当家,就是薛小姐的父亲还在的时候,薛家对宫将军而言也不算什么。他既然不是为了权势金钱和人脉娶她,自然只会是因为这个人了。
倒是个好福气的。
对陛下而言,这也是个好消息。从前宫将军什么都不在意,连宫家都不给面子,看起来是个纯臣,一心向着君王,可是陛下心里却也难免不放心,因为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不知道该如何节制他。而今他定了亲,似乎终于有了弱点,想来陛下也可放心任用了。
若是在京城,内侍们即使出宫宣旨,也不能多留,须得尽快回宫复命。不过这是在西北,使者一路舟车劳顿地过来,须得好生修整一番,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宫啸自然要好生招待。
不过邓常侍讲规矩,不愿意住在行辕,坚持要回驿馆去住,宫啸也只能放他回去沐浴更衣,暂歇片刻,定下晚上在行辕为他接风。
恭恭敬敬地将代表天子的使者送走,只剩下自己人,薛盈这才舒了一口气。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嘟喝下,这才问宫啸,“怎么还会有给我的封赏?”
“本来就是你的功劳,这是你应得的。”宫啸道,“若是按我的意思,功劳应该全都是你的才对。只是那样一来,你就成了众矢之的,想来盈盈你不会愿意,我就自作主张,将大部分的功劳都揽过来了,你不要见怪才是。”
“你是为我好,难道我会不知?”薛盈佯怒道,“再说,如果不是你,我也没办法把这东西递到御前,更不用说封赏了。”
本来就是意外之喜,现在这个已经让她有些不安了。
她抿了抿唇,轻声问,“这样做不要紧么?有了这份封赏,只怕京中许多人都会注意到我。”
薛父的事,宫啸是知道的,薛盈相信他应该也很清楚这个后果,难免有些不解。当初宫啸说要把东西送到京城,薛盈没说什么,就是默认他会隐藏自己的存在,却不想他反而大大方方地为她请了封赏。
“那又如何?”宫啸道,“此一时彼一时。你若只是孤身一人,自然需要小心谨慎,不让任何人注意到你。但现在你已是我的未婚妻,他们动不了我,就动不了你,无需担忧。”
薛盈闻言,看着他微笑起来。
宫啸说这话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被她这么一看,却不由得心头微热。
他动了动唇,有许多安抚她的话要说,但最后说出来的,却只有三个字,“你放心。”
“嗯。”薛盈轻声应了,又笑道,“这样说来,隐瞒有隐瞒的好处,曝光有曝光的好处。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仇家在,知道我与你定了亲,不知道会不会心下惶恐、日夜忧愁?”
让他们始终处在这种紧张忐忑之中,何尝不是一种处罚?
提起正事,宫啸就自在得多了,他好笑道,“我只不过是个从四品的将军,放在京城,也只是勉强有了上朝的资格而已,恐怕没有这等‘可止小儿夜啼’的威风。”
薛盈瞪了他一眼,说这种话糊弄谁呢?京城遍地都是权贵,从四品确实不算什么,但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从四品。
官品虽然重要,却并不绝对。譬如朝中,七品的御史、翰林、六科给事中,却随时能在御前露脸,哪里是那些一二品的宗室外戚可比?而宫啸手握数万大军,就足以震慑住许多人了。
不过说到官品,薛盈又突然想起之前的圣旨来,“这么大的功劳,怎么陛下也没给你升官?”
连她都有个小小官职,宫啸的功劳应该更大才对。
宫啸听出她打抱不平的心思,不由笑了,“我不升官才是对的。”
“怎么说?”薛盈不解。
宫啸道,“我以军功升官,已经算是晋升很快了,如今还是压一压的好。”
打仗这种事,谁都摸不准什么时候开始,一旦有战事,积累军功就很容易了。宫啸光是以军功晋升,就已经很吓人,二十二岁的从四品,给他二十年,能升到哪个位置?而四十岁,作为一名将军,正是年富力强、经验又最丰富的年纪,远没有到告老还乡的时候。
对于手握军权的将军而言,一旦到了封无可封的时候,皇帝恐怕就容不下他们了。
所以皇帝现在压着宫啸的位置不让他晋升,反而是想继续用他的意思。真要是不要钱一般给他升官,宫啸就该考虑自己的后路了。
这一番话,又刷新了薛盈对宫啸的认知。
官场真是太复杂了,但是能将之看得那么透彻的宫啸,自然也绝不是她原以为的那样纯良忠厚。
但这反而让薛盈安心了。
在这样的世道求存,总是要有自保之力的。宫啸不可能是傻白甜,也不需要是傻白甜。虽然初见的时候,薛盈只是被对方的外表所吸引,但越是相处,越是了解宫啸,她就越是庆幸自己那时的当机立断。
宫啸猜不到她的想法,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又道,“再说,陛下不是也给了补偿吗?”
“补偿?就那张单子上的东西?”薛盈下意识地想要表露不屑,但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她抬头去看宫啸,宫啸也只是笑看着她不说话,她便明白过来,“原来我那个官职,才是皇帝给你的补偿。”
她就说嘛,在这个工业几乎不存在,技术被称之为奇技淫巧的时代,做出一种新器械,功劳虽然大,但是按照费先生润色之后的故事,她所起到的作用其实并不大。再说,这时代崇尚以夫为天,就算是她的功劳,也该算在宫啸身上。
再加上她出身商户,又是女子之身,皇帝就算要给她赏赐,赏一些钱财就够了,怎么会封个官职?
原来是把不方便给宫啸的那一份,也加在她这边了。
薛盈深吸一口气,“这是你早就算计好的?”
“我也没想到陛下会给你一个官职。”宫啸道,“不过既然给了,你就受着。总归对你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那是因为坏处都让他承担了!
薛盈抿了抿唇,也知道现在再说什么都显得很苍白。谢来谢去,反而显得生分。总之宫啸为她做了什么,她不会忘记,以后总有机会回报就是。
这么想着,便也坦然了下来。
虽然在所有人眼里,她跟宫啸都是一体的。但是在薛盈看来,宫啸的和她自己的,终究还是不一样。
有了这个官身,她以后说话的底气都会更足了。
对了……她想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才又突然反应过来,问道,“之前没怎么听明白,我那个官职,到底是做什么的?”
“其实只算是个虚衔,没有俸禄,也没有官袍,更没有差事。”宫啸说,“不过是在内府下面挂个名,每年可以领一笔钱,负责采买一些宫中需要的东西。”
那不就是皇商了?薛盈眸光闪动,虽然听起来应该不可能像《红楼梦》里的薛家那样风光,但是好歹这是她为这个薛家挣来的荣耀,说出去也是够得上皇宫边儿的人了,走在外头别人都会多给几分面子。
虽然不知道宫啸在奏折里是怎么说的,但想来不可能明着要封赏。这样看来,他们这位陛下真可算得上是明察秋毫了,远隔千里,并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也没有见过她,但给出来的恰好就是她最需要的。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却也可见他的魄力和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