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又一变换,刚刚恢弘的大厅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精美的卧房。
很难相信,即便是8000年后的今天,人类仍无力企及这样精妙的建筑工艺、以及近乎极致的美学追求。
旁观的杜欢尚且微微一怔,更别说一个8000年的孩子。
那脏兮兮的少年突然睁开眼,一个轱辘从床上翻下来,瞬间从袖间抽出满是缺口的短刀架在身前,余光警惕打量着身侧。
但即刻,他就被眼前房间的华美震撼。孩子颤抖着用另一只没拿刀的手按了按床铺——柔软细腻,完全超出他对“奢靡”贫瘠的想象力。
“这里是天堂吗?我已经……死了吗?”孩子不自觉慢慢放下了刀,眼神中硝烟慢慢散去,只剩下茫然和空洞。
“你醒了?”
“站在那里别过来!”瘦骨如柴的孩子瞬间抬起刀,快到看不清残影,仿佛做过千遍万遍已经已经牢牢刻进了本能。
但在看到王面容的瞬间,孩子浑身哆嗦了一下,手里的刀“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他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剧烈颤抖着往前走,像是在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您是天使吗?来迎接死于战争的弗洛伊德勇士吗?”
冰霜一样美丽圣洁的王摇摇头:“我不是天使,你没有死。你们弗洛伊德的子民战死之后也不会有天使迎接。”
他一开口就是冷酷的实话,也不管面前的人类孩子到底能不能接受:“人类死后既无法上天堂、也无法下地狱,死即意味着永恒的消失。”
少年愣愣看着他,似乎还沉浸在信仰颠覆的震撼中。
王的语气仍旧漠然而冰冷,心却是慈悲的:“我是精灵族的王,邀你来此做客,你想在这里停留多久都可以,从此再不会卷入战火和纷争,我允许你的灵魂在精灵圣土安眠。”
他朝地上卷了刃的破旧短刀轻轻一指,那把刀瞬间恢复如新。
王转身离开,路过侍卫的时候脚步微微顿住:“我听说人类脆弱易碎,比森林里飞过的蝴蝶还要孱弱,需要不断饮水和吞食食物才能生存,里面那孩子你们好好照料。”
“是。”
“精灵……王。”少年盯着王离去的背影像失了魂一样一遍遍重复着,“精灵王、精灵王……”
从此精灵的部落,多了一个人类孩子。
王问起过这孩子的姓名,当时人类少年沉默许久,最后抬起头:“‘无名’,叫我‘无名’就好。”
“听说人类的姓名决定了亲族血脉的延续,对你们而言不是很重要吗?”
“我已经没有亲族了,”无名微笑了一下,来此处时间不久,他浑身的杀伐气却已经洗去了不少,“在下‘无名’,只是战场上侥幸逃生的无名亡魂。”
从此精灵们以“无名”称呼他。
王注视着名为无名的少年,千百年来第一次感受到时间是一件如此奇妙的东西,只是短短眨眼间,原本干枯瘦弱的孩子已经抽条长大,比自己还要高大得多。
而在一边旁观的杜欢眼角忍不住微微抽动——长大后的无名长着一张同孟知客一模一样的脸,虽早有预料,但杜欢心中仍有万千说不出的感概叹息。
时光流转,人类少年一身的戾气和血腥味似乎已经埋葬于流逝的时光中,不知是不是跟精灵呆久了,无名举手投足愈发温柔而优雅,像极了出身士族的贵公子。
同时,他又比雕塑般美丽、但循规蹈矩的精灵们灵动得多,他爱笑、爱同动物们作伴、爱拉着王去观赏千万年不曾变化的的日出和日落——像一团不知熄灭的火。
王真的很温柔,无名不止一次这样想。
一日翻阅文书的时候,王见无名又在宝贝地擦拭那把短刀,随口吩咐:“把那把短刀扔了吧,喜欢的话去工坊再造一把,就说是我准许的。”
“不行,”无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他举起那把普普通通的小短刀——护养得很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是王修好的,算是您送我的第一件礼物,不能丢。”
王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这年无名生日——说是生日,其实是无名来到禁林的那天——王一早踏入无名的卧室,还是少年的无名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还没完全睡醒。
“生日快乐。”王拿出一把秘银短刀,纹饰复杂华丽,刀身纤薄轻盈,但锋利无比。
“这?”无名瞬间清醒了。
“我亲手锻造的,换掉你那把旧的吧。”
无名张着嘴呆坐在床上,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已不见了王的踪影——他连一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
王真的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温柔。他小心翼翼抚摸着短刀,像是捧着一把举世无双的珍宝。
又是一日傍晚,日落的云霞格外红艳,无名和王在密林漫步,他低声问:“王为什么救我呢?”
王不答。
“王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王仍不答。
“王总不理会我,”无名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三两步跳到旁边的树上,看着树下仰起头的美丽精灵,小声道,“但王又总是纵容我。”
大概是林间好心的风把这句撒娇一样的抱怨吹进了王的耳朵,他沉默良久后轻叹了一口气:“罢了。”
无名知道这是王松口的征兆,欢呼一声,当场从树上跳下来,那架势恨不得围着这座小山跑上三圈。他下意识想握住王的手腕,但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指尖突然轻轻一颤,又若无其事缩了回去。
王未曾察觉他的小动作,声音沉静:“人类怎么看待精灵?”
“当然是‘神的爱子’,‘受到神明庇佑的奇迹生灵’。”无名笑起来。
“不,”王摇摇头,那双总没什么感情的眼睛闪过一丝似有似无的哀伤,“精灵是神造的刽子手,我们作为杀伐的工具降生,因此不配有感情,只铭记身为工具的使命。”
“工……具?”无名的笑僵在脸上,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
“我曾屠杀过矮人、吸血鬼、巨人……还有人类。我听从神的命令,为他清除每一个让他不满的‘失败作’。”身不染尘的高贵精灵披着一肩晚霞这样说,无名听得有点恍惚,似乎王口中的精灵和自己真正认识的不是同一个物种。
“你还想听吗?”王静静看着他,“这里生活的所有精灵或许都曾在百年前屠戮过你的同胞。”
无名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而王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凉风一挂,无名不自觉打了个寒战——今天的风真冷啊,无名这样想着,拖着酸麻的腿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