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衙役小心地看着泾阳县县令,问道:“县令可是要奉命追杀胡人?”
泾阳县县令惊愕地看了一眼那个衙役,这还用问?
那衙役继续问道:“县令可认识文鸯将军?”泾阳县县令摇头,久仰大名,从未谋面。
那衙役看看士卒的百姓,小心翼翼地问道:“胡人围城三日,忽然退却,县令可知道其中原因?”
泾阳县县令终于反应过来了,来给老头子喊几句我是某某某,跟我出城杀敌,难道就不担心那个老头子其实是胡人假冒的?
他皱起了眉头,只觉那“文鸯”是真是假只在两可之间,这泾阳县上下百姓齐心戮力守卫城池,胡人势众,人数被城内的百姓都要多,攻下城池是必然的,但是死伤也必然惨重,胡人会不会用奸计假装撤退,引诱他带士卒出城,趁机围杀他们夺取泾阳县?
一群百姓一齐点头:“县令莫要上当,一定是胡人假扮的!”
有一个壮汉叫道:“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个老头是胡人!鼻子那么弯,眼睛又这么弯……”他在脸上挤着鼻子扯着眼角,努力展示胡人的眉目。“……一定是胡人!”
一个老者怒目圆睁:“胡人狡诈,打不下城池就想耍手段,你千万不要中计!”
一个女子尖叫:“不要上当!出了城就会杀了你们!”
一个少年大叫:“我们只管守着城池,胡人有百般诡计也不用理。”
一个贵公子皱眉道:“县令不认识文鸯将军,那文鸯将军既没有出示令牌,又来去匆匆,行迹诡计,分明是不想与县令多说,唯恐露出了马脚。以本公子看,那自称文鸯将军之人提出县令出城追杀的不合常理的命令,只怕其中有诈,县令不可不防。”
一群人百姓大声地叫着:“对!一定是假的,千万不要上当!”“若是我们开了城门,胡人冲过来怎么办?”“没有令牌,谁知道他是谁。”“我们已经打赢了胡人,为什么要追杀?”
泾阳县县令看着城头城下无数百姓,这些百姓看出了“假文鸯”的破绽,看出了胡人的阴谋诡计?他不这么认为。那“文鸯”的言行确实不符合礼仪,也不符合官场规则,但是却不能因此判断对方是假冒的胡人。那“假文鸯”三言两语转身就走,很有可能是忙着追杀胡人,对已经平安无事的小小县城毫无多看一眼的心思。以为凭借对方的言语不符合礼仪,不肯多说话就是心中有鬼等等那只是小儿女的宅斗游戏,在泾阳县县令见过的官员当中,对上级恭恭敬敬礼貌周到,对下级不屑一顾,礼义廉耻尽数抛之脑后,用爷爷教训孙子的态度说话的人要多少有多少,这个“假文鸯”很有可能只是无数个欺下媚上的官员中的一个。泾阳县县令作为官场老油条依然对那“文鸯”的身份半信半疑,为何这些百姓死死地咬定那“文鸯”是假的?泾阳县县令认为只有一个理由:“怯懦”。
泾阳县县令看着满城的百姓们,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在一个时辰之前犹在城头奋力与胡人厮杀,纵然刀剑临身也没有丝毫地退缩,一身勇气绝不容人质疑,为何仅仅一个时辰之后立刻变成了懦弱无比,坚决反对开城门追杀胡人了?
泾阳县县令嘴中发苦,这理由不是明摆着的吗?
泾阳县内所有百姓士卒衙役坚决反对开城配合文鸯追击胡人,无数人义愤填膺地大声叫嚷着:“不要上当!”一转头,众人的脸上就露出了劫后重生的笑容。
有壮汉靠着城墙大笑:“老子活下来啦!”有男子抱着妻儿一边笑一边流泪:“我们没事了。”有老人扯着儿子的手臂:“还好,还好,没有伤着。”有女子心疼地给丈夫重新包扎伤口,嘴里埋怨着:“这么多人都没受伤,就你受伤了,你就不是不想着自己,也要想着家人。”
有贵公子傲然看着四周,衣衫洁白如雪,大声地道:“来人,拿纸笔来,我要写下这三日的苦战。”其实他这三日都在城内面如土色的看热闹,但是既然敌人已经退却了,他当然是打败敌人的英雄。
另一个贵公子大声地道:“那胡人冲过来的时候,我身边的士卒抱头惨叫,那胡人对着那士卒一刀砍去,眼看那士卒就要被砍死了,本公子飞起一脚将那胡人踢下了城墙……”四周的人热烈地鼓掌,那个贵公子到底有没有上过城墙?谁在意啊。
泾阳县内无数百姓,无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普通人门阀子弟个个都不愿意继续作战。胡人残暴,陈仓城说屠就屠了,躲在家里也是死,守在城头说不定还能砍死两个胡人垫棺材底。但是胡人既然已经退却了,为什么还要追上去与胡人作战找死?胡人逃到哪里去关他们P事?
泾阳县全城欢呼着,一点不觉得他们哪里错了,他们拿起了刀剑保卫了家园,他们是英雄!
欢呼声中,城头忽然有人惊呼:“看,有大队人马来了!”
泾阳县内欢呼声戛然而止,无数人挤上了城头,惊恐地望着远处。远处大约有数千人向着西面胡人退却的方向而去,有几十人脱离了队伍,到了泾阳城下。
泾阳城内无数人死死地盯着那几十人,有百姓低声道:“看相貌和服装,应该是征西大将军府的人。”好些百姓没有吭声,若是又是叫他们开城追杀的,那这些人就是假冒的。
那几十人看着城头的百姓,皱眉道:“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文将军没有命令你们追击吗?泾阳县县令何在?立刻带精锐士卒与我们一起追击胡人。”
不等泾阳县县令说话,有泾阳县百姓厉声喝骂:“大家别信他!这是投靠了胡人的汉奸,千万不要上当,我们绝不出城!”其余泾阳县百姓反应过来,大声地喝骂:“卑鄙的汉奸!”“你家祖宗看着你呢,你竟然做汉奸!”“你到底是不是缙人,为什么投靠胡人?”
无数百姓众口一词,这传达命令的将士一定是假的!所以他们绝不出城。几个衙役和贵公子微笑着看泾阳县县令,便宜你了,你只需要说分不清真假,决定守城以不变应万变,以后就算朝廷追究责任,你也顶多是在“不分敌我”之上受点责骂,糊里糊涂不认识文鸯能算什么大错?守城的大功总是跑不了的,官升三级就在眼前。
城下的几十个将士惊愕地看着泾阳县上痛骂的百姓,明白了,冷笑几声:“很好,你们记住今日的嚣张,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城头无数百姓大骂:“汉奸!”“人渣!”“滚!”更有激动地百姓对准那几十个将士射箭,却被那些将士轻易格挡。
那几十个将士脸色铁青:“好,好,好!”转身离去。
城头无数百姓欢呼:“万岁!万岁!万岁!”
泾阳县县令看着那些将士离开,他确定这些人一定是征西大将军府的将士,那么那个文鸯将军也是真的了?泾阳县县令回味着“代价”一词,只觉今日是彻底得罪了文鸯和征西大将军府了,但是问题也不是很大,文鸯的底子太脏,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冒出来发难,而征西大将军府是武将,他是文官,一群武将能够给他什么损害?顶多也就是跑到司马畅面前痛骂他几句,他有守住泾阳县的大功在,司马畅会怪罪他?泾阳县县令淡定无比,与其冒险出城追杀胡人,结果被胡人打了伏击伤了性命,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只管在这泾阳县内绝不出城,坐等大军收复扶风国。
一夜过去,泾阳县平安无事,城外既没有大军围城,也没有喊杀声,无数百姓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
天亮的时候,又是数千征西大将军府的士卒在泾阳县百姓的远眺下向西而去。
泾阳县百姓兴高采烈,这是征西大将军府的人真的渡河追击敌军了?
一连数日,渡口方向不断有大军往西而去,仿佛无穷无尽。
泾阳县县令默默地估算着,这是有两万余了?他笑了,或许是打开城门与征西大将军府接触的时候了,不肯打仗,那么送些粮草犒军也好啊。
远处,又是一支军队到了泾阳县外,看服饰却是中央军。那一支中央军在泾阳县外,也不与城头的人打招呼喊话,一声不吭开始安营立寨。
泾阳县百姓们大声欢呼:“这是朝廷派来保护我们的!”“有中央军守在城外,我们再也不担心胡人杀回来了!”
泾阳县县令却只觉怪异极了,这几日路过的缙人军队也好,驻扎的缙人进队也好,为什么就没人理会他理会泾阳县的百姓?到底出了什么事?
城外,三千中央军士卒冷笑着看着城头欢呼的泾阳县百姓,这群蠢货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中央军都尉下令道:“但有一人出城,不分男女,不分理由,直接杀了,我只要看见人头,不要看见活人。”一群士卒大声地应着。
有心腹手下低声问道:“都尉,真的要这么辣手?”在他看来泾阳县的百姓不肯随军出战虽然是过分了些,但是那些都是百姓,算不上大错,何必做得这么绝。
那都尉冷笑着,大声对四周的所有士卒道:“辣手?不过是不肯随军出战?”
四周的士卒都看了过来,好些人也是这么想的。
那都尉厉声道:“军令如山,不从者死!文鸯将军下了命令,他们不听从,其余都尉再次传达了命令,他们还是不听,竟然还向官兵射箭,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违抗军令!论罪当斩!”
一群士卒当然知道这是死罪,放到军中谁敢这么做立马就被砍下了脑袋,但是那些都是百姓,而且人数众多,难道也要如此严格执法?
那都尉狞笑着:“军令之下,哪有士卒和百姓的区分?军令要你前进,你是士卒得前进,你是百姓得前进,你是官吏依然得前进。战事一起,军令高于国法,任何不守军令者杀无赦。”一些士卒抖了一下,没想到文鸯脾气这么大,手段这么狠,就不怕被天谴吗?
那都尉看着一群士卒的表情,立刻知道一群士卒会错了意,冷冷地道:“以为这是文将军的命令?文将军善良得很,哪会下如此很辣的命令?”
他恭恭敬敬地对着长安方向拱手作揖:“这是陛下的口令。”
四周的士卒一齐倒吸了一口凉气,好些人瞬间就懂了,长安城几十万百姓不服从陛下的命令,陛下一把火烧了粮仓,宁可饿死了几十万百姓也要镇压一切不同意见,又如何容得下泾阳县百姓违抗军令?这简直是打胡问静的脸,不严惩,怎么消弭胡问静的怒火?
那心腹手下叹气,只觉这些奋力对抗胡人的泾阳县百姓委屈极了,他忍不住又问道:“都尉,真的要杀光了这整个泾阳县的百姓?”这些百姓虽然不识时务,竟然打了胡问静的脸,但是毕竟是奋力与胡人厮杀的英雄,难道竟然要全部杀光了,这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胡人没能杀了泾阳县百姓,胡问静反而杀光了泾阳县百姓,到底谁是坏人谁是好人?
那都尉认真地道:“当然不是要全部杀光了。”
“陛下亲自下令,泾阳县一日不开城门,所有百姓出城投降,就围困泾阳县一日,三年,五年,十年,只要城内还有活人就围困到底。既然泾阳县的人不服从朝廷命令,泾阳县自立一国,泾阳县外与他们无关,那就不再是陛下的子民,身为他国之人但凡走出城门一步,不问理由,不问官职,不问男女,全部杀了。”
“若是泾阳县百姓出城投降,全城百姓十抽一杀,其余人尽数发配矿区终生挖矿。”
那心腹手下与四周的士卒浑身发抖,没想到胡问静对自己的子民竟然如此狠辣。
那都尉冷笑:“休要提‘自己的子民’,不服从朝廷命令的人怎么会是朝廷的子民?”他盯着一群士卒,厉声道:“陛下已经将这些命令通传天下,若是谁看了泾阳县的百姓委屈,或是馋某个泾阳县中的美女的身体,悄悄徇私放人,老子立刻将他全家砍成十八段!”
一群士卒用力点头,看向泾阳县城的目光又是一变,这城内的人很快就要从欢喜的巅峰跌落到了绝望的深谷。
有士卒眼神复杂:“一念之差啊。”若是老实跟随文鸯出城,此刻已经是英雄之城了。
有士卒冷冷地道:“贪生怕死也就罢了,竟然以为法不责众,假装糊涂,明目张胆公然抵抗朝廷命令,这是要蠢到什么程度。”
有士卒笑道:“这是飘了啊。”好些人点头,泾阳县的人以为自己立了功,没人敢处罚他们,以为他们人多,人多就可以公然耍赖装糊涂而不受惩罚,真是愚蠢到了极点。
一个士卒摇头:“愚蠢?他们只是运气不好。若是这关中由司马畅做主,他们今日就毫发无伤,还要受到嘉奖。可惜,这天下变了。”
一群士卒点头:“是,这天下变了!”以前的朝廷讲究道德和面子,很多事情不能做,只能吃哑巴亏。但是胡问静的眼中只有顺者昌逆者亡,没有任何的附加条件,顺从就是无条件的顺从,反抗就不考虑任何条件,一律严惩。
一个士卒叹息道:“以为自己人多,对朝廷而言,只是极小极小的一小撮人而已。”
数日后,泾阳县内的人望着城下驻扎着不动的中央军惊疑不定。
有人道:“若是这一支军是卫护本城的,为何不如本城沟通?”一群百姓重重地点头,莫说都是朝廷一份子,就算是铺子的保安也会与商铺内的掌柜聊几句,这支中央军一支不与泾阳县沟通实在是太诡异了。
有人道:“是不是怀疑这城内已经被胡人占领了?”一群百姓立刻摇头,他们在城头欢呼了几日了,城外的人再怎么怀疑也可以上来问几句,不闻不问的态度实质是太古怪了。
有人无所谓地道:“这有什么好猜疑的,派人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众人一齐点头,这些时日下来泾阳县内人人都确定那些士卒都是缙人的军队,缙人已经大胜了胡人,泾阳县再无危险,搬开堵塞城门的物什也是无妨。
泾阳县县令就想要出城去见中央军将士,忽然心中一动,笑着道:“谁愿意做本县的代表去见官兵?”他就这么提问耽搁了一会会,已经有无数百姓出了城门,欢呼着跑向了中央军士卒。
有百姓大叫着:“我们是不是赢了?”
有百姓叫着:“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中央军营地内号角声响,千余中央军士卒列队大步前进。
一群百姓大声地欢呼:“果然是中央军,看这走路多么整齐。”
中央军士卒与百姓相遇,一个百姓笑着冲过去:“你们可来了,我……”
“噗!”那个百姓被杀。
下一秒,中央军士卒厉声喝道:“必胜!必胜!必胜!”千余士卒肆意屠戮,无数泾阳县百姓大惊失色,惨叫着逃回泾阳县,有人拼命地叫着:“快关城门!”
那千余士卒却不趁机攻城,任由厚重的城门缓缓地合上。
泾阳县城内无数百姓呆呆地看着城外的几百具尸体,放声大哭,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人悲愤地怒吼:“我们上当了!那些人不是中央军,是胡人的大军!”
更多的百姓泪流满面目瞪口呆惊恐万分,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有贵公子皱眉道:“一定是哪里出了误会,我带人去问问。”好些人点头,那支军队怎么看都不像是胡人,为什么要杀他们,一定是有了天大的误会。
那贵公子命仆役做了白旗,带了几十个人赶着马车,装了酒肉米粮,摇晃着白旗慢慢地出城向那支中央军靠近。
中央军内又是一声号角声,泾阳城内无数百姓浑身发抖。
那贵公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却并不惊慌,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他只是来解释误会的而已。
数百中央军整齐地靠近,仆役用力地摇晃白旗,那贵公子站在马车之上,大声地道:“我没有恶意,我是解释误会的,我们是大缙的子民,不是胡人的奸细,我们……”
“噗!”数百中央军士卒刀剑齐下,那贵公子和几十个仆役尽数被杀。
泾阳县城头无数百姓凄厉地喊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亲人被杀,有人跳脚,有人怒骂,有人扔着毫无作用的石头,有人不敢仔细地呆住。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泾阳县无数百姓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中央军士卒要毫无理由的屠杀他们,这个世界是不是疯了?
泾阳县县令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惨然大叫:“是文鸯!我们没有听从文鸯的军令,他要杀一儆百!”一群泾阳县百姓又惊又怒,有人大声怒吼:“这不是误会吗?我们怎么知道那是文鸯?”“对,那是误会,我们怎么知道那是真的官兵。”“误会而已,说开了不就好了。”“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为了一点点误会自相残杀?”
泾阳县城头无数百姓大声地叫嚷,只盼城外的中央军士卒听见,但是中央军士卒置之不理,只是围住了泾阳县,任何人敢出城不由分说就直接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21:05修改错字。感谢读者“七七”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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