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道泥土高墙之前的并州士卒退去,四周的农庄士卒大声地欢呼,白絮也大声地欢呼着,但那只是嘴巴在欢呼,面孔在欢呼,她的眼神之中一点点喜悦都没有。
白絮打死没想到卫瓘会采取慢悠悠挖塌泥土高墙的策略,更没想到高大威猛的泥土高墙意外的容易塌陷,赶时间制作的泥土高墙好些细节处理的粗糙,没有夯实,又过于高了,导致有人在底下挖根基,上面的人根本无法阻止。
白絮大声地欢呼着:“必胜!必胜!必胜!”心里无奈极了,她习惯了胡问静手下的打仗风格,讲究的是其疾如风,进攻也好防守也好,双方都抓紧时间不肯浪费一丝一毫,她第一次遇到了“正统将领”,打仗的步骤慢得像乌龟一样,宁可用挖烂泥这种耗时耗力的方式破解泥土高墙,更郁闷的是卫瓘的进攻节奏也是标准而正统的,打一打,歇一歇,白天打,晚上不打,或者晚上偷袭,偷袭失败后白天就休息,似乎打算在小小的洪洞县外的泥土高墙前花上三五个月。这个堪称“正统的”作战节奏直接粉碎了白絮的防御节奏。
白絮下了泥土高墙,脸色立马很是难看。别看她在远离洪洞县的地方开始布置泥土高墙,看距离似乎可以安排一百道泥土高墙,让卫瓘打个三五年,可其实她在战前只准备了三道泥土高墙。她匆匆调到了平阳郡,急急忙忙准备防御卫瓘的进攻,很是担心防御工事未成而卫瓘已到,不得不放弃了利用霍县的地形逐级防御的几乎,以平阳城为核心区域与卫瓘决战。哪怕是如此,白絮在平阳城北的洪洞县依然只来得及建造了四道泥土高墙。大冬天挖泥土实在是太累人了,白絮已经发动了平阳郡大部分的人手,依然只能建造四道泥土高墙。
若是这一道泥土高墙被攻破了……白絮看着眼前的第五道泥土高墙,这一道泥土高墙是白絮发现了卫瓘的慢节奏进攻方式之后抽出部分人力再次补建的,但因为人手少了大半,这泥土高墙只有一丈来高。这个高度比第四道泥土高墙足足少了一半,卫瓘和并州士卒一眼就能看破洪洞县已经没有泥土高墙了,士气立刻就会爆棚,分分钟就击溃了这道防线。
白絮深深地呼吸,那么接下来就是洪洞县城的攻防战了,但是洪洞县城只怕也坚持不了几天,洪洞县城没有城墙,她对组织百姓打巷战的成效毫无把握。她的计划是将所有人手退回平阳城,依托平阳城的坚固城墙,以及正在构建的一道道泥土高墙进行最后的决战。
几十个农夫士卒抬着伤员退下了泥土高墙,几个伤员低声呻(吟)着。有伤员死死地扯着一个农夫士卒的手:“我会不会死?”那个农夫士卒厉声道:“怎么可能,你不过是受了皮肉之伤,想死哪有这么容易?”军中的大夫也安慰着:“小意思,没问题的,只管包在老夫身上。”
军中大夫并没有说谎,在大夫的眼中胡问静的军中伤员的救活比例真是高得像神仙下凡了,以前士卒受了些伤后几乎有九成的人会发烧,昏迷,然后就因为小小的伤病死了。曹魏的大将张郃就是脚上中了一支流失而已,结果就死了,这死亡率就是如此的让人毛骨悚然。但胡问静的军中采取了统一的救治标准,包含清理伤口,酒精消毒,高温杀毒过的绷带,割掉腐肉,针线缝纫伤口,这士卒受伤后的死亡率陡然就少得几乎看不见了。大夫一直没搞明白这些手段到底有什么用,可结果就是这么的令人满意到爆。
白絮看着伤员远去,心中又郁闷一些,每天都有人死伤带来的副作用极其地大,她注意到一些农庄士卒已经没有了最初几日的骁勇和乐观,很多人的眼神中都找不到光芒了。
但白絮毫无办法,她毕竟不是将门世家,不清楚该怎么提醒士气。
并州军中有号角声响。白絮知道那不是进攻的号角,是并州军中开始戒严,准备结束今天一天的进攻了。她抬头看着天空,若是下一场暴雨或者暴雪,把并州士卒全部冻死该有多好。白絮叹了口气,卫瓘好像在等待发石车,她有些好笑,若是卫瓘知道这第四道泥土高墙之后只有一道矮了一半的泥土高墙,会不会为他的谨慎感到愤怒?
白絮低声骂着:“早知道召集全郡的人挖一百道泥土高墙的。”她也知道那只是胡思乱想,她一直想要挖一百道泥土高墙,但是她哪有胆量把决战地点放在洪洞县,论军事素养一百个她都比不上卫瓘,她唯有利用防守方的优势死守而已。
白絮握紧了拳头,给自己鼓劲:“并州粮食不足,卫瓘长途跋涉,粮草运输不易,士卒多为胡人,不听话,有这么多缺点在,我一定可以守住平阳城拖死卫瓘的。”
一个手下跑了过来,道:“白将军,河东郡的粮草到了。”
白絮点头,洛阳以西的司州各郡的粮草都在向平阳城汇聚,她追问道:“河东郡的士卒到了吗?”农庄士卒进攻其他地方的意愿为零,但是防守的意愿极其强大,很多农庄社员唯恐打到家门口,很是愿意出战。
那个手下摇头道:“还没有。”
白絮心中往下沉,为什么还不到?她情不自禁地望向洛阳方向,洛阳忽然宣布胡问静称帝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她心中烦躁,若是前线作战,后方却出了纰漏,这还怎么打?
白絮心中闪过司州的地形图,她若是在平阳战败,那么她最后的防线就是弘农郡,守住了弘农郡就是守住了通往潼关和洛阳的道路。
……
几道消息放在卫瓘的面前,一群将领一齐皱眉,有将领愤怒地道:“又是粮车?平阳怎么有这许多粮食?”
其余将领同样痛恨以及羡慕无比,斥候每日汇报消息都是“有粮车若干进入平阳”。马蛋啊,就不能换个不那么刺激的消息吗?
一群将领怒了:“胡问静焉有这许多粮食?”
有将领脸色铁青:“若是打上一年……”出征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打上一年,胡问静手中有两三万中央军精锐,但是她的地盘太大了,到处要用人,能够安排在平阳郡的中央军士卒撑死一两千人,其余都是被中央军士卒鄙夷的农庄士卒而已,论战斗力极有可能打不过并州军中的匈奴士卒。并州将领认为破平阳郡不过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情,但该死的泥土高墙让所有将领开始认真考虑长期作战的可能。
又是一个将领道:“若是打上一年……我们的粮草……”一群将领悲伤地看着卫瓘,并州有一年的粮食吗?
卫瓘缓缓地摇头:“你们是老夫的嫡系,老夫绝不骗你们,并州绝对没有打上一年的粮食。”并州连续几年的收成出了问题,拥有大好的太原平原的并州的粮食库存捉襟见肘,莫说打上一年,打上三个月就会导致大军没有粮食而崩溃。
卫瓘忽然笑了:“老夫一直以为胡问静的集体农庄制度最强的就是每个农夫都能很快成为士卒,没想到集体农庄制度最强的竟然是强大的生产能力。”一群将领用力点头,对卫瓘的言语不以为然,这哪里是集体农庄制度的作用,这是天气的影响!田地就这么多,产出就这么点,集体农庄制度难道还能让产量翻倍?胡问静有充足的粮食是因为她的地盘没有受到该死的天气变冷的影响。
卫瓘看了一眼将领们就知道他们不服气,但他没想仔细解释,他陷入了沉思。胡问静称帝,那么贾充肯定死了。卫瓘心中有些得意,贾充以为自己了不起,但是终于死在了他的前头,他笑到了最后。卫瓘收拢心神,胡问静称帝,贾南风贾混会任由胡问静称帝?这贾家与胡问静的联盟会不会就此打破?
卫瓘的嘴角露出了微笑,贾南风可不是愿意屈居人下之人,而且从高贵的太后忽然掉落到了前朝太后的尴尬位置,贾南风未必受得了,只怕贾南风一定会有些动作。卫瓘看了一眼洛阳方向,老天爷站在他的这一边,贾充死了,这铁板一块的洛阳立刻就要乱了,他的进攻很有可能就是打破铁板的最后一击。
卫瓘的第四子卫岳低声道:“父亲。”
卫瓘从沉思中惊醒,微笑着看着卫岳,又转头看其余将领,道:“你们说,老夫是不是也该称帝?”其余将领立刻活泼泼地看着卫瓘,若是卫瓘称帝,他们这些将领立刻就是开国功臣,位极人臣那是理所当然的。
好几个将领脸都红了,看卫瓘的眼神如火。
卫瓘认真地道:“胡问静称帝,大缙朝已经灭亡了……”一群将领用力点头,谁管这大缙朝到底有没有灭亡,卫瓘说灭亡就灭亡了。
卫瓘道:“……先帝创下好大基业,但是后人不肖,竟然被权臣篡位,天下又一次陷入了纷乱,老夫为了天下百姓的祥和安宁,称帝似乎也不是不行。”
一群将领用力点头,有人崇拜地看着卫瓘:“卫公一心为了天下百姓,至善矣。”有人热泪盈眶:“卫公的心中藏着天下百姓,一切为了人民,天下何人能与卫公相比?”
卫瓘笑道:“老夫还没有基业,如何称帝?这并州虽好,却不是称帝的基业。”一群将领点头,如今的并州要人口没人口,要粮食没粮食,算个P的基业。
卫瓘眼神如刀:“老夫若是带下了平阳郡,就以这平阳城为基业,南下去潼关,向东去洛阳,这基业也就有几分像了。”
一群将领重重地点头,平阳郡有人有粮,比晋阳更合适称作“基业”。一个将领恭敬地道:“主公雄图霸业,我等定然为主公效死。”其余将领听着“主公”二字,心中后悔极了,这个时候必须尽快表态啊。一群将领急忙道:“主公乃天降圣人救世,这天下早该是主公的。”“主公乃河东郡安邑人,只要取了平阳之后登高一呼,河东郡当然从者云集,不攻自破,洛阳震恐。”有将领跪在地上痛哭:“主公!主公!你终于肯出山为国为民了!”
卫瓘微笑着,眼角扫了一眼呆傻的卫岳,继续道:“若是老夫顺利称帝,你们就是老夫的四征将军、四镇将军、骠骑将军、卫将军,这跟随老夫作战的胡人就是老夫的亲卫军,骁勇善战的胡人就是老夫的骑都尉,折冲校尉。”
一群将领欢喜地点头,虽然此刻就开始封官许愿有些早了,但是这足以表明卫瓘愿意让大家一起吃蛋糕,是个好消息。
一群将领退出了中军帐后,看四周的士卒的眼神都不同了,有将领厉声道:“都精神点!休要误了主公的大事。”这与以往大不相同的称呼立刻引起了一群士卒的注意,一群亲卫立刻找了将领们打探消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并州军中人人都知道了卫瓘想要称帝,以及所有人都会升官发财的消息。
好些中央军士卒大喜:“我等以后就是御林军了!”守卫皇帝的御林军多舒服啊,吃得好,住得好,不用挨饿受冻,不用刀头舔血,每天只要在皇宫里傻乎乎地站着好了,唯一的痛苦就是风吹雨打了,但这点小事情对于士卒又算得了什么?
有中央军士卒摩拳擦掌,一定要尽快打下平阳郡,成为卫瓘卫皇帝陛下的御林军,享受最好的待遇。
一群胡人同样欣喜若狂,有胡人叫着:“我就说卫将军对我们胡人不错!”以前司马腾和夏侯骏抓胡人卖钱,卫瓘从来没有做过,以前司马腾和夏侯骏从来不管匈奴人的死活,卫瓘给匈奴人吃饭,如此善良的官老爷不做皇帝谁做皇帝?
有胡人震惊极了:“卫将军若是称帝,我们真的可以成为御林军?”被强行征召入伍是一回事,成为职业士卒是另一回事,强行征召入伍只管饭吃,不给银子的,成为职业士卒有银钱拿的。
一群胡人惊喜地叫道:“真的可以成为御林军!”
有一个胡人看着自己厚实的手掌和粗大的手臂,只觉终于遇到了一个赏识自己的恩人,他厉声道:“我定要多杀几个汉人,成为卫老爷,不,成为主公麾下的将军!”他不知道军职的高低,反正做了将军就是做了官老爷,做了官老爷就不会受人欺负,而是可以欺负人了,这么好的事情说什么都不能错过。
有一个胡人士卒大声地叫着:“打下平阳,成为官老爷!”
无数胡人跟着欢呼:“打下平阳,成为官老爷!”
欢呼声传入卫瓘的耳中,卫瓘露出了笑容,转头看卫岳,道:“吾儿现在知道为父为什么要称帝了?”他看着依然茫然的卫岳,微微有些不满意,若是卫密卫恒在这里哪里需要他多说?他的几个儿子越小的越不成才,他只能安慰自己,那是这些孩子还小,缺乏当官和为人做事的经验。
卫岳嗯嗯啊啊的,有些明白了,试探地问道:“父亲想要用功名利禄激发士卒的斗志?只是这称帝一事重大无比,岂可如此儿戏?父亲为何不用为了天下百姓的福祉激励士卒?”
卫瓘气笑了,他怎么会有读书读杀的儿子?这个儿子是谁教的?他盯着卫岳,卫岳才十几岁,所以不像卫密卫恒时常跟随在他的身边看他处理各种事务。
卫瓘在脸上挤出微笑,道:“以后你多跟着为父就能知道为父为什么不用为了天下百姓的福祉激励士卒了。”他不想再谈,转移话题道:“卫密和卫恒的书信到了吗?”
卫瓘记挂着晋阳的局面,卫密杀了刘渊剩下的儿子们后有没有顺利的收服刘渊的族人?胡人没有忠义,卫密只要扔出一些好处,拉拢刘渊的族人的可能性极大。他微微皱眉,刘渊与其余胡人造反作乱的时间太不好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拉拢其余匈奴部落的单于,不然怎么可能任由刘渊带着几万匈奴人进攻金锁关?卫瓘有些心疼,那几万人本来都该是他的精锐的,浪费了。
卫岳道:“大哥二哥不曾来信。”卫瓘点头,距离远了,通信不变,晚几日定然可以收到信件的。他笑道:“你写封信给卫恒,让卫恒多拉拢王家的子弟,王家是豪门望族,人手众多,若是能够成为为父的臂助,为父就能……”他忽然一怔,细细地回想自己的言语,越想脸色越是铁青,太原王家是豪门大阀,家中人丁旺盛,为什么要投靠他?他只记得王浑与胡问静有仇,不共戴天,却忘记了王浑野心勃勃,王家更是一直在努力拉拢胡人,把刘渊捧到了天上,这太原王家怎么可能是愿意臣服在他之下的?
卫瓘慢慢停止了身体,枉他自诩对人心了如指掌,没想到阴沟里翻船。他伸手按住了腰间的剑柄,冰凉的剑柄让他的怒火更加的炙热,他几乎确定没有写信的卫密和卫恒已经死了。
卫瓘从牙齿中挤出几个字:“好一个太原王家。”
卫岳怔怔地看着卫瓘,前一刻父亲还在笑着说话,为什么忽然脸色大变?
卫瓘慢慢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笑道:“来人,召唤所有将领。”
号令传了出去,一群将领很快就到了中军帐。
卫瓘微笑着问道:“我军中粮食还有几日?太原郡的粮食可到了?”他的声音一点都没有变化,笑容温和,仿佛就是日常询问。
仓曹急忙道:“我军粮食尚够一个月,有一支运粮队伍已经到了霍县,明日就能到军中。”
卫瓘心中一松,笑道:“老夫怕了白絮的泥土堆,实在不想费心费力的打泥土堆了。”
一群将领听出了言外之意,有将领笑着道:“主公可是有了妙计?”
卫瓘道:“不错,老夫要假装粮食尽了,大军退兵回晋阳郡,那白絮若是上当追杀老夫,老夫就在霍县伏击白絮,不,白絮定然会一路谨慎小心,老夫要一路伏击白絮,却一路被白絮击败,让白絮一路顺顺利利的追杀,然后老夫在介休县一举击杀志得意满的白絮,平阳郡唾手可得。”
一群将领微笑着,这个计划真是不怎么新鲜,其实就是黄忠斩杀夏侯渊的翻版,不停的打败仗,就为了最后一刻反击敌将。
卫瓘道:“不过,左右都是跟随老夫多年的人,那些胡人也是老夫的嫡系,若是为了一个小小的伏击折损了人口,老夫心中有愧。”他沉吟一会,道:“将老夫的伏击计谋通传下去,让每个人都知道老夫的计谋,在看到白絮的士卒追杀的时候,休要与他们战,只管逃跑。”
一群将领微笑着,卫瓘看来没什么将才,又有些妇人之仁,打仗哪有通知士卒作战计划的?
卫瓘沉吟片刻,道:“如此,又怕白絮不信。有了!我等携带粮草提前撤退,而留下的士卒虚打老夫的旗帜,待老夫撤退第二日才陡然撤退。白絮定然以为老夫是唯恐追杀才会如此悄悄撤退,率领大军追击老夫。”
一群将领点头,又是狗血老计谋,但是没关系,计谋老不老一点关系都没有,最要紧的是好用。若是失败了,白絮不上当,那也除了傻乎乎地来回走了些路程之外也谈不上大的损失。
卫瓘又道:“来人,写信给晋阳吾儿卫密,让他多调集粮草,老夫很快就要在平阳与白絮决战了。”有人应着,立刻去写信。
卫瓘要假撤退,真埋伏的计谋传遍了整个营地,所有士卒都笑了,谁忒么的愿意一百层泥土高墙,若是能够用伏击击杀敌方将领那简直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