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济渠南岸乱糟糟的都是围观的百姓。
多亏一身御史官袍,蔺知柔没费多大劲,穿过人丛,看到了躺在岸边的顾双月。
她认识的顾双月,眼里总是有光在跳动,而现在,她的眼睛变成了铅灰色的玻璃珠,晴蔚的天空和漂浮的白云映在里面也变得死气沉沉的。
她认识的顾双月很爱美,绝不肯叫人看见她不美的时候,连晨起都要用袖子遮住脸,不等梳妆打扮停当绝不让人瞧见,可是现在,她大剌剌地躺在岸边任人看,鼓胀得几乎分辨不清五官。
这是顾双月,可又与顾双月毫无关系。
六月的阳光洒落,河渠泛起粼粼波光,刺着蔺知柔的眼睛,她的思绪好像也别这锋利的光割成了千万片,她的脑海仿佛成了个万花筒,里面装满了碎玻璃。
她流不出泪来,她已不能把这毫无生命迹象的一具躯壳和那个鲜活俏丽的女孩子联系起来。
有人向她行礼,和她说话,她半晌才回过神来,是万年县的吴县尉,和她一起办过江寿儿一案。
她作揖,寒暄。
“蔺侍御可是今日离京?怎么还未启程?”
“劳吴少府垂问,有点事绊住了脚,稍后便走。”
“可惜吴某有公务在身,不能相送,只有等蔺贤弟回京,再为贤弟洗尘。”
“吴兄盛情,蔺某愧不敢当。”
长安城里无人不知蔺侍御和鬘华仙馆头牌顾娘子交情匪浅,吴县尉自然也知道,可他言谈间却似一无所知——当顾双月活着时,与她情好款恰是风流韵事,长安城里的权贵子弟都以博得美人一顾而自豪,然而她死了,还是死于非命,谁还愿意和她扯上关系?
他们谈天气,聊公务,互相祝愿锦绣前程,只是绝口不提眼前的尸体。
仵作来了,吴县尉作个揖道声失陪,便去忙活。
鬘华仙馆的妓子来了几个,一见姊妹的尸首便嚎啕大哭起来。围观的百姓被驱散,仍在远处指指点点,有的咋舌,有的嗟叹。
京兆府和刑部也来了人,又是一通寒暄。
尽管她已无法思考,却仍能应对得体,甚至谈笑风生。
蔺知柔想吐,她为自己感到恶心。
仵作的声音随着阵阵水腥气飘过来:“……十指指甲被生拔……指节折断……”
“死前遭了不少罪……也不知是多大仇……”
“说句玩笑话,倒像是你们衙门里的手段……”
“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
不知过了多久,仵作终于将尸身勘验完毕,吴县尉用帕子捂着鼻子,向几乎哭晕过去的妓子们挥挥手:“抬回去下葬吧。”
有个妓子扯着吴县尉的袖子:“吴少府可千万要替奴家的妹妹讨个公道啊……”
蔺知柔认得她,她的花名叫青青,平日与顾双月最不对付,两人都是牙尖嘴利的小娘子,隔三岔五便要掐一架。
吴县尉面露尴尬,用力抽出袖子,推开她的手,觑了一眼同僚们,厉声道:“我自会秉公办理,你们且回去,有消息自然会有人告诉你们,别胡闹。”
青青自然不信,生在风尘中的女子,见多了这样的事情不了了之,可她哪里敢胡搅蛮缠,即便这吴县尉不久前还指天誓日要把心剖出来给她。
她只能伏在尸身旁,一边痛哭一边忿忿道:“我的好妹妹,你死得好冤,只愿你化作厉鬼,别放过那些害死你的禽兽……”
她一边哭,一边用袖子小心地拭泪,免得泪水落到尸体上妨碍她托生。
同伴将她拉起来,有人推了板车来,妓子们七手八脚把尸体抬上车,青青脱下外衫盖住顾双月的脸,小心翼翼地扶着车。
经过蔺知柔身边,她停下脚步,向她道了声万福。
蔺知柔麻木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板车推远了,她方才回过神来,拨开人群,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跟了上去。
“这位蔺郎君倒是个痴情人……”有人小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