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知柔一哂,越发想吐了。
青青见她跟上来,眼中露出些许欣慰:“多谢蔺侍御拨冗前来送舍妹一程……”
她哽咽了一声:“她在天有灵,庶几可以瞑目了……”
蔺知柔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板车上颠簸的尸体,即便有衣裳遮盖着,依然能看出肿胀变形的轮廓。
众妓子将顾双月的尸身带到城南通善坊的一处小宅子里。
这是顾双月的假母用这些年的积蓄买下养老的宅子,还未来得及修葺,房舍破败,满庭杂草,即便在盛夏也显得荒凉。
众人把顾双月的尸身搬下来,搁在新草席上。
青青替她盖好衣裳,摸摸她的头发,喃喃道:“委屈你在此地停灵,你别怪妈妈,她也是没法子,这么多姊妹这么多张嘴都得养活。”
鬘华仙馆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客人来寻欢作乐,自然会嫌晦气,况且那么大个盘子,关上一天都有不少损失。
青青抬头看了一眼满是尘土蛛网的堂屋,揩干眼睛,开始替顾双月张罗后事。
谁收拾打扫,谁去买棺材,谁去置办丧具纸钱,谁去请僧人做法事超度……一一都有安排。
末了,青青对蔺知柔道:“奴家回平康坊看看妈妈,顺便替妹妹收拾收拾,蔺侍御可否陪妹妹一会儿?”
蔺知柔点点头:“好。”
妓子们各自分头去忙,只留下蔺知柔守在顾双月身边。
她仍然恍恍惚惚,没有丝毫真实感,仿佛卡在了一个荒谬的梦境里,似乎只要撑开眼皮就能醒来,却怎么也醒不来。
她总觉得顾双月此时就在鬘华仙馆,在她那个舒适又有些艳俗的小院子里,到处弥漫着茉莉和蔷薇熏人的香气,她这时候应该还睡着,因为怕热贪凉,半个身子都在被褥外。
她不上妆时也是很好看的,眉毛浅淡,鼻子秀气,嘴唇圆乎乎的,有点孩子气。
再过一会儿,她就会醒来,赖半刻钟床,然后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坐起身,趿上她那双最喜欢的斑鸠色缀珠子的软缎鞋,踢踏踢踏地去洗漱,然后坐在镜子前和胭脂、描眉,她手不算巧,时常把眉毛描得一边低一边高,每当这时她便会闹着要她画,可她一次也没答应。
下回她再缠她画眉,她一定会替她画的,蔺知柔心想。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响起人声,青青和另外几个妓子扶着个两鬓斑白、眼皮浮肿的老妇人走进来。
蔺知柔几乎认不出眼前的老妇人便是风韵犹存、精明外露的胡四娘,她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胡四娘看了一眼蒙着白布的尸身,揪着衣襟恸呼一声,就软倒在地。
众妓子忙将她搀扶起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凉茶,好一番折腾。
青青又气又急:“早说了你老人家还病着,昨夜又是一宿没合眼,哪里遭得住这个……叫你别来,你偏要来!偏要来!”
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你是想让棻娘走也走得不安心么?”
胡四娘好容易缓过劲来,喘着粗气,挣扎着要起来:“让我看看阿棻,我的阿棻……我苦命的女儿……”
青青好劝歹劝,才劝住了假母,把胡四娘扶到后面去歇息。
她这才歉然对蔺知柔福勒福:“这里乱糟糟闹哄哄的,冲撞了蔺侍御。”
顿了顿道:“阿娘年纪大了,奴家怕她受不住,有些事瞒着她,只说棻娘是淹死的,死前没受什么苦……”
蔺知柔知道这是怕她说漏嘴,点点头:“我知道了。”
青青似是忽然想到什么,从袖子里取出一方绢帕:“方才奴家替棻娘收拾遗物,在她枕边的箧笥里找到这方绣帕,和你送她的金钗、诗笺收在一处,绣了一半,”
她凄然一笑:“棻娘她最不耐烦做针线活的,也只有侍御能让她心甘情愿拿起针线。”
蔺知柔接过来一看,帕子绣了一半,针脚和绣工有些粗,但图案很别致,绀青色底的绢帕中间绣着一轮满月,左上角横出一枝木兰花,花下蹲着两只憨态可掬的兔子,一灰一白。
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蔺知柔紧紧揪住帕子,好像有一只手同时揪住了她的心脏。
她知道,她那么聪明,当然一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