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燠热,顾双月只能停灵一日。
鬘华仙馆还要开门迎客,青青看着天色向晚,便叫姊妹们趁着暮鼓尚未敲响回平康坊去,只留下几个奴仆支应。
假母胡四娘一夕之间白了头,原本就害了肿病,因顾双月的事彻夜未眠,症状越发重了,青青叫她回去,她执意不肯,哭着要送女儿一程,青青苦劝无果,不由悲从中来,母女俩又抱头哭了一场。
暮色四合,长空中暮鸦声声,和着灵堂里凄凉悲戚的哭声,忽高忽低,断断续续,如一缕缕细丝牵缠着人心。
守到下半夜,胡四娘精神已有些恍惚,哭一会儿,又喃喃自语,不知是安慰青青还是安慰自己:“好在你妹妹临终时没受什么苦……”
他们将顾双月的死状瞒着假母,青青却知她死前受了多少折磨,一时心肝俱摧,恸得不能呼吸,却不敢叫假母看出端倪,只能含泪点头:“是,好在棻娘得了个痛快……”
“只望她来世托生到个好人家,”胡四娘抹着眼泪道,“别再跟我这样的娘……”
蔺知柔从头至尾没有落一滴泪,她坐在顾双月的棺柩前,身前置一张桐木小案,案上有笔墨和一叠桃花笺,宣笺雪白,洒着斑斑红痕,如漫天飞花——这是顾双月生前最喜欢的笺纸,但价比黄金,只在给她写信时才舍得用一张。
蔺知柔去买了厚厚一叠,蘸墨提笔,慢慢给她写诗。
她欠这少女良多,便是下辈子也还不清,只能先还了欠她的诗。
她曾答应过替她写一百首,一直写到她人老珠黄为止,然而她再也不可能人老珠黄了,她的年华只有短短半阙。
蔺知柔写得很快,不止因她是才高八斗的风流才子,也因为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顾双月,这少女在她面前就像一卷摊开的诗卷,一字一句都清晰可见。
写完一首,她便将诗笺用灯点着,投入火盆里,笺纸刹那间化成灰,在夜风里打着旋,犹如枯蝶。
一百首写完,天色已微明。
蔺知柔撂下笔,揉揉发麻的腿脚,起身向胡四娘和青青道别。
胡四娘一夕之间又添了不少白发,肿着一双眼睛,沟壑里都是泪痕,不过几日便从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变成了龙钟老妪。
彻夜守灵,她的双腿已肿得几乎不能行走,却仍旧执意让青青搀扶着她,把蔺知柔送到屏门外:“老身不能远送,只能恭祝蔺官人南下这一路平安顺当。”
蔺知柔动了动干涸的嘴唇,点点头:“借四娘吉言。”
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戾色:“他日我定为……”
胡四娘摆摆手,截断她话头,转头对青青道:“你去你阿棻妹妹那儿守着,别叫她一个人冷清。”
青青知道她是借故支开自己,道了声是,向蔺知柔行了个福礼,便转身回灵堂里去了。
胡四娘待她走远,这才对蔺知柔道:“蔺官人,老婆子知道你把阿棻当妹妹看待,官人能陪她这一夜,阿棻已能含笑九泉了,只别耽误了官人正事才好。”
蔺知柔默然,她该留下来送顾双月出殡的,却为了自己的前程急着离开,或许她天性便是如此凉薄。
她这样的人,实在不配有人替她着想。
胡四娘忽然握住她的手:“蔺官人,你听老婆子一句劝,那些人有权有势,你别去与他们斗……若是有个好歹,阿棻也不能瞑目的……”
蔺知柔微垂眼眸,久久不答话。
胡四娘叹了口气,扯出个苦涩的笑:“青青那丫头总嚷着要替姊妹讨个公道,那是她年轻糊涂,没经过事,蔺官人千万莫要将她的胡话放在心上。”
她顿了顿,怆然道:“便是讨了公道来,可能换回我棻娘?”
蔺知柔无言以对,良久方道:“我知道了,四娘保重。”
胡四娘这才缓缓松开她的手:“蔺官人,你是云上的人,和棻娘本就不是一路,她也知道是自己痴心妄想,如今尘土归了尘土,你也忘了她吧。”
蔺知柔心口闷闷一痛,默默地对着灵堂的方向长揖至地,然后转过身,无言地向外走去。
骑马回到家,蔺知柔和雇来的僮仆把行囊搬上驴车,锁了门,便即向城外行去。
已误了两日程期,若是不能按照预定的日子抵达江淮,轻则受罚,重则丢官——有一刹那,她恨不得玉石俱焚,拼上前程和这条命,去弹劾长公主,她甚至想到了去承天门敲登闻鼓。
然而她的血很快冷下来,因她知道自己太微贱,顾双月的性命也太微贱,哪怕拼得粉身碎骨,那些人依旧能被服绫罗、口啖肥甘,和着无辜者的血肉一起吞咽下去,蚍蜉撼树,必须借助别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