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千寻虽然很看不上麟镇的棋盘模子,但在里头找人的时候还是立刻就凸显了这种格局的好处,路两侧的门脸干净整洁,道旁大小摊贩也位列有序,比起崧北那种古旧随性的迷宫布局,这类横平竖直的街巷简直顺眼极了。
黎千寻还是第一次觉得,似乎把街道切成棋盘格子也没有那么可恶。
白天看着明朗通透,而且每个街角都立着一块精致的墨色石碑,上面标注了方向和路数,就算走在街上被模样长得相似的岔路绕晕了也能按路口的石碑找到来路。
黎千寻跟上那三人的时候,雪绫绡那丫头正满脸不善的紧攥着赤萤跟灰雁对峙,看样子若不是西陵少爷拉着,估计已经打起来了。
雪绫绡远远看到黎千寻,皱着眉头委屈的直跺脚,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那聒噪丫头显然是被灰雁禁了言。
黎千寻不厚道的笑了笑,盯着灰雁的背影对晏茗未戏谑道:“你哥欺负我家姑娘,算你的还是算他的?”
晏宫主两道眉毛本就蹙成一团,听见他这话眉心不禁又紧了紧,声音低低的好像还有点委屈:“雪绫绡不是你家的。”
黎千寻笑,低下头含着气音道:“那谁是?”
天元位置就是麟镇最大的十字路口,此时灰雁跟雪绫绡西陵唯三个人就在街角处一个装潢颇为大气的茶楼门口。说雪绫绡跟灰雁对峙,其实只是某神兽单方面的剑拔弩张。
灰雁稍稍回头看到刚落地那两人的姿势,极不自然的皱了皱眉,随即转过身去。
就在他回身瞬间,黎千寻正好抬头看到那人侧过去的一道背影。平地凉风吹起石板街上一层浮尘,路边几片尚未变黄的落叶打着旋在他眼前转了几圈,此番情景在视野内一闪而过,不知怎么,黎千寻忽然怔了一瞬。
灰雁虽是晏茗未的同胞兄长,但两人相貌却并不太像。晏宫主是凤眸淡瞳,眉目之间充斥着的都是疏远,薄情又显寡性。而灰雁是温润的桃花眼,一双眸子更是黑得恰到好处,深邃而不骇人。
他们两人,恐怕除了皆是万年不开的金口薄唇像兄弟俩之外,恐怕唯一相像的,就是身形。
黎千寻盯着灰雁的背影,直到将晏宫主放下来也没移开眼睛,雪绫绡在一旁鼓着腮帮子眼巴巴瞅着他憋红了眼眶,他松开身边那人,顺道从他手边将青鸾拿了走过去,扬手一个咒诀解了那丫头的禁言,随后却又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雪绫绡喉咙里那口气一松本来正要开口,看到下一个动作便也立刻乖乖吞了回去。顶到脑门的怒气无处发泄,那姑娘绷着脸看了眼还傻呵呵拉着她鞭子的西陵唯,抬腿在他脚上狠踩了一脚。
灰雁听到西陵少主那杀猪似的惨叫又回头轻飘飘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径自进了那间茶楼。
黎千寻提着剑脚步轻快的跟在他身后也进了门,灰雁在临街靠窗的一张桌边停下,他便也十分不见外的将青鸾拍在了桌面上,撩开衣摆自己先落了座,抬头对灰雁道:“不是说晚上约在池城见吗,怎么你也早来了?”他说着又转身将这里四下打量了一遍,挑着眉梢道,“还是我们不该来这里啊,兄长?”
灰雁在他对面坐下,微微皱眉:“你不该这么称呼我。”
黎千寻眨眨眼,略歪了歪头看着刚进门的晏茗未,眸子里皆是笑意,他手指抵着唇道:“该的,你当得起。”
灰雁眉心拧出的几道褶子依旧毫不松懈,一双墨瞳盯得黎千寻总觉得心底小凉风乱窜,他道:“黎公子,茗儿一腔赤诚,只希望你不要一时兴起玩弄于他。”
黎大公子在外风评不怎么好,第一是从小便是混世魔王,不拘小节跅弢不羁,第二便是寻香猎艳处处留情。虽然究竟留没留情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不过那个名声算是自己一手作出来的。
黎千寻看着他扬起眉梢,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托着腮咧了咧嘴角,但是却没想为自己辩解,开口依旧一股特别欠的泼皮无赖味:“这就对了嘛,你就这一个弟弟,这个事咱们总是不能逃避的。”
两人说话时并没有一个把声音放低的,两句话晏宫主都一字不差听得清清楚楚,黎千寻见那人走过来,还抬手招呼他坐在自己旁边。
大茶楼里此时也并不是空无一人,除了店里的几个跑堂伙计,硕大的一楼厅堂里还有三五桌点了茶点小食在纳凉谈天的客人。可能是刚刚在门口被雪绫绡和西陵唯那么一闹,顿时他们几个就显得有点过分惹眼,十来个人里也有几个闲来无事的,有意无意侧起耳朵等着听热闹。
不知怎么,平日不论正经还是不正经都有着特别理直气壮的坦荡的晏宫主,这会倒是有些不自在了起来,他似乎并不是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便在桌子下拉过黎千寻的手紧紧攥住,一边对灰雁道:“兄长为何早来了,在此处可是有公务要办?”
晏宫主动作极快,黎千寻扭过头瞪了他一眼,两条长腿抢在他前面将他双腿锢住,一边用力拽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放在了桌面上,飞快接着晏茗未那句话道:“就算有公务也得等终身大事说完了再办。”
晏宫主皱眉:“阿尘。”
而就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晏宫主的亲哥,灰雁却似乎有些胳膊肘朝外拐的嫌疑,他看着晏茗未轻轻叹了口气,道:“应该的,说说也好。”
黎千寻顿时笑开了,端起跑堂伙计刚放端正的小巧茶盏一口气灌了下去,开口时还带着淡淡茶香:“丹修之人,不讲究三书六礼九道门,而且我们都早已没了父母高堂,更不提什么父母之命,至于媒妁之言,回头让西陵绰找个德高望重的长老写张‘桑间令’。最后合婚礼呢,我们就不大费周章的办了,等着你跟西陵南果大礼的时候给我们凑凑热闹就成。之前的二十几年,晏茗未是你尽心尽力护在羽翼之下的兄弟,在此之后,就是我的人了,尽可放心。”
黎千寻这一肚子话本来就是上辈子给自家几个姑娘准备的,这会儿不过是换了个说法而已,因此说得极快极顺。
听得轻轻慢慢正喝茶的灰雁一口茶水差点呛喷出来,好不容易止住咳,又将自己表情摆正了,才五味杂陈一言难尽地道:“我们该谈的不是这些吧?”
虽说时下民风开化,南风之事并不会被人诟病,可似乎也并没有到跟男女合婚相提并论的程度。更何况民间市井流传的双/修道侣除魔济世的传说,也都是不声不响的退出繁华尘世双双归隐,人家也没敲锣打鼓说过要明媒正娶什么的这类浑话。
黎千寻言下之意虽然也是低调隐世的做法,可他那段话里头,莫名就觉得他们似乎本该有红绸红缎红花高马,红衣红烛十里红妆的天大排场,却因他十分深明大义而不做那些穷讲究。
本应如此的一件事,愣是被他说的像是自己妥协忍了多大委屈了似的,实在不能怪一向沉稳的灰雁也一时有些端不住。
然而这还不算,其实最大的问题是,黎千寻这番说辞完全是顾左右而言他,这人似乎并没有半分“好好谈谈”的诚意,而是直接赶鸭子上架,强盗一般的宣告,人是我的了除了祝福你什么也不用说。
黎千寻挑挑眉梢继续装蒜,十分真诚地疑惑道:“那该谈什么?”
其实黎千寻又何尝不知道灰雁想聊的是什么,但这个问题若是聊起来,一旦涉及到他的身份,那可就特别深刻了。尽管他此时也并不能确定灰雁是否知道他是谁,最少他自己还不想把那点破事摆在桌面上给后人看。
灰雁有些无奈的勾了勾唇角,将茶盏里的残茶饮尽,看着晏茗未道:“你开心就好。”
黎千寻也看了看自己身旁的晏宫主,见对方正略颔首抵着唇浅浅的笑,刚刚的那点不自在也再看不见一丝端倪。
就在这时,黎千寻左边的矮窗处忽然扑过来一个人,趴在窗子上伸着舌头直喘气,西陵唯头顶冒着热气哑着嗓子道:“师父,我真的饿了,可雪绫绡那婆娘死活拉不回来!”
也难怪,沫雪狻猊可是第一回见芒山东边的这种热闹,自然是看什么都新鲜,此时已然是大头萝卜一般扎进人群里拔不出来了。
左右那神兽丫头也是个大姑娘了,五感灵敏又有千里追踪的厉害本事,实在不至于把自己弄丢,只是吃个饭的功夫,也就由她去了。
上午巳时未过,按道理说还没到吃午饭的时辰,只是黎千寻万万没想到,从点菜到饭菜上桌,生生耗去了将近一个时辰,一直到午时将尽,茶楼里的客人进进出出都不知道换了几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