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白沉默着。
她知道小桃子的话不假,但那又怎样呢?她也明白,也知道那人对她的情意。可越是知道她就越是恼怒,她恼怒那人与苏域……明明是喜欢她的,凭什么又事事将苏域放在第一位?说与她白头到老,却只是听闻苏域辞世了后就与她要和离!
她没有招惹她,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们这场姻缘只是段政治手段,作为一手谋划此事的她,自然能将自己置之度外……用一段婚事,就能替秦国谋个好苦力,这样的买卖,是个当王的就都会干。可她千算万算,却未能算到,那个眼底一片清明只有她一人身影的人儿,会对她用情用这么深……
她无视过,拒绝过,挣扎过…最后却还是妥协了。坦白而言,能被鬼谷纵横爱上,那确实是件很幸运的事。她也不知道满手血腥肮脏冷血的她到底是修了几世的福气才能让她得到纵横的爱。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得到了纵横独一无二的喜欢,却也知道作为君王的她并不能痛痛快快地去回应她的喜欢。
鬼谷纵横…是个很完美的人。她并不想伤害她,然而事实上她却一次又一次地去伤害她。她却又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了她,包容着她。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呢?她根本…还不起啊。而且贪心的她,在那人的纵容下已然越来越变得不像自己了……
她无法容忍,她的眼睛里还有别人的存在…所以她使计抹去了苏域的存在。可同时她又像是自虐似的告诉了她,告诉她是她逼苏域去死的……
慕容白,你就是个笑话。想看看在她心里,到底谁更重要么?看,这便是她给你的答案:你动了苏域,她与你和离,心死从军,再不愿归来。
看,就算是她知道了苏域并没有死,不也是,离开了你么?
“……你也觉得,她欢喜孤么?”慕容白低着眉,似乎想起了很远很远的从前。
“不是小桃子觉得,是小桃子看出来的。”小桃子答道,“以前在长生殿时,王上政务繁多,王君一个人呆在殿里,左右无事,他便给王上叠衣服,每件都叠得仔仔细细的,一边叠还一边笑……”
“叠…叠衣服?”慕容白愣了一下。
“对着呢,不止是叠衣服,关于王上的事,基本上都是王君亲力亲为的。说起来,王上有段时间不是夜里梦多么,王君还特意去学了调香,想让王上得个好眠。”
“……但她现下…却很久,没在意我了。”慕容白的声音带上了几丝嘶哑,掩着痛苦,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无坚不摧的王,“她走了,很久了……”
“小桃子自小就伺候着王上,心里也明白王上的苦衷。说句公道话,以往的时候,您确实是忽略了王君陛下。”
“……”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了她在忽略她,所以她要走,也不是那么不能理解的对么?
但是她真的,舍不得啊……
不甘心啊!
“这战事完结了,王上你便好好同王君说道说道,其实陛下心里一直都只有王上的。”小桃子劝着慕容白。
“下去吧。”良久,慕容白才开口道。
“嗨。”
好好说道说道,要怎么说呢?说她曾为了秦国,朝她下过一次毒?为了清二臣,下令去刺杀她?为了秦国有后,与谢长君成婚?——她怎么说得出口!
一子错,满盘错。
慕容白无疑是聪明的,她自知自己曾做过的事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但同时她也知道如何拿捏对方的软肋,她更加明白,对方的底线在哪里。而正因为她太聪明了,聪明到就算她知道并了解这样,但对于鬼谷纵横,却依旧束手无策。
无能为力的落差,让高高在上的她感到恐慌。
但同时她心里也明白,比起互相亏欠,她其实更怕她要离开,转身之后就再也不回来。
怕她不会回来,怕她忘记她,所以在心底惦记着她恨她。
恨着,也是种牵挂。
镇国军
“如意,”我进了营帐,唤道那女子,“给我打盆水来。”
“嗨。”如意应声出去。
我走了进去,如意与我擦肩而过,忽然想起方才李武对我说的话:
“那姑娘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李武嗑着瓜子,话说他怎么嗑了一天那瓜子都还没嗑完……笑得一脸的贼:
“武叔对你也算是好了,那可是个黄花大闺女啊!”
“……”我黑着脸看着他,直觉告诉我他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来。
果然:
“你说你也二十六七岁了,别家的小伙子孩子都生一打了,你怎么连个子嗣都没有?趁着这几月无战事,你赶紧加把劲!别让你们鬼谷家断了后啊……”
“……”我感到额间上的青筋都快崩裂了,这个老匹夫,老不正经的!整天都满嘴黄话的!我怎么就认识了他这老小子?!
李武见我黑着脸,他拍了拍我肩,脸上敛起了笑,正经道:
“你武叔是同你说真的。”
“……”
他叹了口气:
“武叔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也懂你这一头白发是怎么来的。你改变不了什么的,不是你良人,你怎么等也没用。要我说,你就趁着年轻,赶紧忘了该忘的人,别学你师父跳进一个坑里几十年都出不来。等这战打完了,你就解甲归田去。你向来自由散漫,这大秦朝野,你不适合。”
“我……”
“就算你真的忘不掉,你也别去拒绝别人的好。这如意,武叔看着就不错,虽说没…那谁那么漂亮,但找个过日子的人,你就不要去在意外貌。我查过这女子,是族人犯的罪,她只是受了株连。以前未曾入罪时,读过几年书,虽说不能与你一起谈论诗辞歌赋,但识得几个字也是不错的。小户人家的女儿,家里活都拿手……你啊,也就有个人照顾了。”
“武叔,”我低着头,“可是武叔……我…我……”
“武叔就说这么些了。你来秦国时不过十七八岁,都快十年了,围着一人转来转去武叔也知道你辛苦。为人臣子,武叔也有自私的想法。但阿纵啊,武叔确实是,不想你遭这个罪……你可莫忘了,你是鬼谷山的入室大弟子……”他又再度笑了起来,“等你上了年纪,你就会渴望平静了。太热闹痴缠的感情,都不长久。你试着同如意相处下,我已然令人去消了她的奴籍,若你真对她没什么想法…那便就算了,时日还长,另寻良人也未曾不可。只是别…揪着过往不放。”
“……我知道了。”半晌,我应声道。
我想我能理解李武说的话,也知道他说的不错。我揪着过去不放,痛苦着回忆曾经,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我知道,我与慕容白都回不去了。倘若不然,在我知道苏域还活着时,我定然会不顾一切地回到慕容白身边去。可事实上我没有,我没有回到她身边。我与慕容白的问题并未解决,我承认当年知道苏域离世,是让我下了决心离开,不再回头。但就算没有苏域一事,与她和离分别,也是迟早的事。从一开始我们就未互相了解倾心过,我追着她不放,到了最后,她才回头看着我。也许她也是真的爱我,这并不是两个能长久相伴的人所需的两情相悦的主要构成。
况且,两情相悦的两人,也不一定就会天长地久。
我与慕容白之间的差异很大,背景与教育的不同,造成了我与她考虑问题时形成的截然不同的观念。我们俩又太要强,她太倔,我不肯服软…这样的我们,是根本没办法长久的。李武说的不错,我与慕容白彼此都不适合过日子…兴许我能靠着我的学识在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但付出的代价有多大,且看我这bā • jiǔ年的经历便知。就算是我不在乎这些付出,但对于慕容白来说,她又能让我与她并肩而立,多久呢?
“将军,水来了。”如意端着盆水,走进营帐,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哦,放那吧。”我点点头。
她依言将水放下。
我拿了毛巾,去洗了把脸。
“将军要用午饭了么?”如意站在我背后,声音浅浅柔柔的。这么些天,我听着她声音,几乎是在自虐般折磨自己,很多次我背对着她,脑袋里都在幻想着在我身后站着的是慕容白,她在陪着我。可当我回过头,看着如意那张与慕容白丝毫找不出相似的脸时,我才知道,自己又犯了浑。
“不了…没什么胃口。”我淡淡道。
“多少还是用些吧,莫伤着了胃才是。”
“……”
坦白来说,如意确如李武所说,是个适合过日子的人,性子温婉安静、贴心善良,手脚又勤快能干…会是位好妻子。
“今日我去李老将军那,他说已派人去消了你的奴籍,你也就自由了。这军中不适合大姑娘待着,寻个日子,天放晴了我便让人送你回关。”我放下毛巾,转过身对如意道。
她会是位好妻子不错,倘若我能在二十六岁时学会放下,去喜欢上她然后与她在一起,日子定会过得很好不假。
但我只有一位妻子,是在正当最好年纪里爱过的人。
那人叫慕容白。
“将军是在赶如意走吗?”半晌,如意对我道。
我怔了一下,随即笑道:
“什么叫赶啊,这军营中不比外间,全是一群糙汉子的,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留在这里,实属不妥。”
“将军对如意有救命之恩,将军在哪,如意便在哪。”她抬头看向我,目光里一片坚定。
我心声道这话说着说着怎么就成了要以身相许的意思来了呢?
“如意啊,我的意思是……”
“…思虑,我想陪陪你。”她忽然唤道我的名字,我身子一颤,沉默了下去。
我想如意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至少她懂得如何在我这里寻求到保护。我原本的意思是想送她入关,回秦国。可后来她的一番话又让我改变了主意,她对我道:
“如意自知将军心善,可将军不知,我族人全被株连,如意一人归去,形单萧瑟。且说如意一女子,要如何在这乱世生存?”
“…随你。”我揉了揉眉心,想着这事也就算了。反正这军营里这么大,养个人也算不得是什么难事。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这军营中养个闲人是不难,但难就难在我管不住这群大老爷们的嘴。自打这如意住进了我的营帐,这群人整天就来问我什么时候要个小将军……
我心说我要是能生得出小将军的话我还会来当这劳什子的将军?我那王君不更好当嘛!可才想了一下,我心情便不好了。因为我忽然想起了他们口中的那个“小将军”…准确来说,那个不是小将军,是这大秦的长公主,慕容无。
我没有想到慕容无会叫我君父,听嬷嬷说是慕容白让叫的,后来我自己想了下,也对,那嫡长公主,这大秦的继承人可是我名义上的孩子呢。慕容白为了她的孩子,到底还是算计了我一次。
不过回去一回也不错,至少让自己心放下了不少。出城的时候慕容清言还来送我了,十五岁的慕容清言已是少年初长成。
“你怎么出宫了。”
“清言已满十五岁,依秦律可以开立建府。”慕容清言对我行礼道,“先生此去经年,不知何时能归,学生特来送行。”
我笑着点头,若说这秦王室里要数出个好人来,清言论第二,何人敢言第一?
“我也未曾教过你什么,多是靠你自己领悟的。”
“一日师,终生师。”清言还是不怎么喜欢说话,性子随了这慕容家,有些冷淡。但对着我时,却是认认真真,很是恭敬。
“战场纷乱,先生保重。”
我笑着拍了拍他肩,正欲转身上马,却听见他在我身后轻声道:
“先生可曾记得,当年若非殿前柳下誓?”
我突然僵住了身子,那些因回到王都后而被我刻意封起的记忆因他这一问而猛然惊醒:
——“先生不会离开王宫?”
——“不会。”
——“不会与王姐和离?”
——“怎么会呢…不会和离的…先生……很欢喜你王姐……”
——“那先生发誓。”
——“呵,好,我发誓:我不会离开你王姐,更不会与她和离。”
我记得,也未曾忘记。可我却早已与慕容白和离,离开了她。
“……清言,”我背对着清言,低声道,“造化弄人啊。”
“清言只想知道,先生可曾记得当年若非殿前柳下誓?”他再次重复道。
“……记得。”
“如此,清言与王姐,便在王都静待先生归来。”他朗声道。
“……”
回来,我又几时,才能回来呢…
就算回来,慕容白,你又能否只是我一人的慕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