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
我点头,又道:
“我于襁褓之中拜入鬼谷门下,轩逸早年出自鬼谷——这些都不曾有假。”
“那你还说……”
“可身世,是你我尚且能选择的吗?我若是楚国细作,昔年便可率军攻回王都。若为陈国细作,我又作何要苦战三年?卖个布兵图给轩逸,诸位还能于今日将我收押么?我不反抗,是因为我谷从南清清白白,坦坦荡荡。诸位中定然有人与我曾一同上过战场,我想问,我可有嫌疑之处?”
众人沉默,半晌,人群中有人站了出来,道:
“我信将军。”
“我也信将军。”
“我信…”
“我信……”
……
看着越来越多人站了出来,我心里松了口气。又看了看仍不为所动的那几人,我心里知道,他们若不是太后的人便是朝中其余的势力,但无论哪一股,目的都是一样的——想让我死。
我还想说些什么,这时一名兵士却忽然闯了进来,道:
“报——陈军今夜再次攻城,我军怕防不住了!”
众人闻声面色大变。
我心下一沉,转身拿起头盔便冲了出去,道:
“上城楼!”
“嗨!”
……
天将破晓之时,我军奋力相抵,陈军总算退了下去。我站在城墙上,看着城楼之下马背上的轩逸,紧皱起眉。
我想,我大抵是守不住这城了。
因为我看见了轩逸对我做的口形,他说:
“拼死一战,孰生孰死?”
李毅一身戎装,满脸血污,在城墙上寻到了我,对我抱拳行礼道:
“将军,撤吧!”
“……”
李毅再度唤道我:
“将军!这城,怕是守不住了……”
闻声,我忽然笑了,因为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对我一人许下的承嗨。
我说我要送她江山如画——在江南的那一片烟雨中,我抱着慕容白,对她道。
“我说送她江山如画,便自然会死守这城。此战后,若生,我便辞行远去;若死…”我顿了顿,“若死,请将我的骨灰带回去交给她,告诉她……”
我站在城墙上看着城外远去的陈军,轻笑一声:
“告诉她,我食言了,但请原谅。”
“将军!”李毅脸色沉重。
我摆手,淡淡道:
“撤吧。我要留下来。”
“从南!”李毅急声道。
我转过身,对李毅道:
“十日,我会死守此城最多不过十日。你带着其余的人,撤!”
“谷从南!你疯了吗?!”李毅涨红了脸,气得发抖,“谁都可以留下来,但就你不可以!”
“李毅…”我唤道他,笑了笑,“你我都知,这秦国,无人想我活下来。”
“……”李毅沉默了下去。
“天亮了,准备撤吧。”我转过身,淡淡道。
半晌,李毅对我端端行了一大礼,转身走了。
响午的时候,李毅率着伤齐不全的四万大军与城内百姓从凉山腹地撤去,绕过那山,再往西行数日,便可与李武的大军汇合。
我与李毅相别,只留下千余人守城。他一三十多岁的汉子,走时却是红了眼,一步三回头。我头一回没有取笑他,还温和地与他挥手……我们都知道,此番一别,便是无缘相见。
送走李毅后,我回了军营,令火房烧了好菜,在城墙上与留守的千余人吃了顿好的,敞开了吃,所有人都知道,吃过了这一顿后,来日迎着我们的,便是死亡了。
我想我这一辈子也没干过什么大事,这回便来风风光光地热烈一把,大干一回,也不枉此生来这一遭!
我调整了方略,将城内所有能搬得动的石块全搬到了城墙上,又连夜让人制了不少□□,城已然空城,我背水一战,再无后顾之忧,放开手便大干一场。
头两日,轩逸未来攻城。
我紧着的神经却一刻都未曾松下,夜里回营房时我在箱中找出一小木盒,怔了许久,我还是打开了它。
里面放着的是一串用红豆制成的手链。——那是有一年,李德全从王都来时,带给我的,说是慕容白送我的。
我看着那串算不上多好看的手链,我知道,这定然是慕容白亲手做的。看了许久,我忽落下泪来,看着这串被我放了许久的手链,我能够想像得到那个忙碌的女人是在多少个深夜里,一颗一颗穿成的。
慕容白,你到底心里,几分有我,几分有国?
我颤着手,系上那串手链,恍惚间,我似乎感觉到了她来到了我身边,要与我并肩而战。
我想我要食言了,出征前,她月下骑马来留我,我对她说我会回去的,让她信我。
我曾对她许过很多个承诺,但唯独这一个,我怕是实现不了了。
没有我,慕容白…你会不会感到孤单呢?
“将军。”如意的声音忽然出现下了营帐中,我猛然睁开眼,看向她,倏然起身,道:
“你怎么还留在这?!”
“将军对如意有恩,如意定然不能舍将军而去。”她对我欠身道。
我怔了怔,叹口气:
“罢了罢了……”
“如意今日在城中,遇上了一人,她说是将军故人。我便将她带来了。”
我愣了一下,奇怪道:
“故人?——哪个……”
“从南,好久不见。”一名穿浅色长衫戴着斗笠的女子走进营帐,对我道。
我看着来人,呆了呆,半晌,失声道:
“琳…琳琅?!”
她是琳琅,竟是琳琅!
琳琅对我笑了笑,抬手取下了斗笠,抚去了身上来时落着的雪花,对我道:
“经年未见,从南尚可安好?”
我有些激动,走上前去,仔仔细细的将她打量了下,拉着她手,很开心:
“好,安好…你还活着…还活着!”
我这般欢喜能见到琳琅,大抵是上天怜惜我。尽管我心里一直是认定着她并未故去,想着的与真的亲眼见到的是一样的,但真的看到了,心里还是很震惊,很欢喜。
琳琅对我浅笑不语。
我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内心。转身支走了如意,再请了琳琅进了内室。
“你怎么来了?”我为琳琅倒了杯茶,问道她。
她笑着饮了口茶,放下杯子,却是对我道:
“你当真要死守此城么?”
我怔了下,见到友人的欣喜因着这一句话而消失不见。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说话。
琳琅淡淡道:
“我知道我劝不了你,年前时我路过琼州,听闻了些事,所以便折了路,到这边来了。”
“……”
琳琅伸手握住了我的手,目光清亮温和:
“我懂你的。”
我闭上了眼,不知道说什么。
琳琅说的不错,她是懂我的,所以她并未想过来劝我什么,我们是故友,而今她已然知晓了我抱着必死的信念要死守此城,作为朋友,她只能千里迢迢地赶来与我告别。
我不知道这么些年琳琅去了何处,路过了什么风景,经历了什么故事…有没有,见过那个肯为她放下所有,寻遍天下只为得到她踪迹的慕容司音。
她曾告别了所有,曾心如死灰。
以前,我不知道那种感受是怎样的,但现下,我懂。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只是她比我好太多,因为最后的司音终于懂了,愿与她从头来过。
但我的她,又何时才能懂呢?
“有没有,什么要我带给她的?”沉默间,琳琅问道我。
我顿了顿,点头:
“有。”
我起身走到书桌前,取出纸笔,写了一封信,封好,然后递给琳琅:
“劳烦了。”
琳琅接过信,收身放好。
我抽出腰间别着的湛泸剑,擦好,递给琳琅,道:
“请将此剑,归还于鬼谷山。”
她伸手接过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趁着夜色尚在,你早些离去吧。”
她点点头,对我行了一君子之礼,笑:
“今生与君相识,乃琳琅之幸。”
我大笑三声,背过身,仰起头不让红着的眼眶落下泪来:
“你游历山河,有朝一日若要到了北海,请告诉在那等着我的亲人——我食言了。”
我曾对苏域说我功成名就后就辞官到北海去,与她一道寻个僻静处,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而今看来,也要食言了。
我曾对不起很多人,最对不起的,便是苏域了。我给过她的承嗨,到头来没有实现过一个实。她那般宠我,我想这次的食言,她也定然不会怪我。
身后静悄悄的,良久,我回过身时,已再无琳琅。
我知道,她不想让我看见她走,一如她不想看见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