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你未低头去看,便自然不会知道,有一个人,为了保护你花光了所有力气。
现在你得偿所愿了,只是你真的,会开心么?
轩逸怔怔地柳如风离开的背影,恍惚间,他忽然记起这二十多年里无论他怎么做,柳如风与项燕都未曾真的与他相对,未曾来当着他面问一句。
问句他是否悔改。
他终于低下头去看向手心的半截玉,半响,他张了张口,哑声道:
“项…逸……”
项逸。
他的姓,却是他的名。
原来他还是他最疼爱的小师弟,一直,都在自己手中么?
他俊拔的身姿狠狠地一颤,发出如幼兽分娩时的嘶吼,眼角的泪一滴又一滴砸落在地上。
二十七年了,他终于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了。
项燕,你究竟是怎样看待我的呢?在你心里,我究竟,是谁呢……
江湖恩怨,纷纷扰扰,孰是孰非?
秦王都秦王宫
大年初七这一日,慕容白起了个早。她这两日睡得总是不大好,也许是多年压在心头上的一块重石终于松开了,也许是天气日渐寒冷的缘故……她夜里梦多,总是梦见以往的那些年,那人还在长生殿的那些年。
她洗漱好,散了伺候她的宫人们,因为年节,所以她并不用去上朝,再加上除夕夜发生的事,初三时该杀的杀,该贬的贬,这次大换血后,这两日倒清静了许多。
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坐在书桌前拿了本记录怪哉异事的书籍来看。以往她的房里是没有这些书的,她本人也不爱看这些…但有人却喜欢呢。
书里讲了一个人鬼殊途却又相恋的故事,她心道也不知是哪来的笔者竟能想这些怪哉的事来,却转念又抿嘴轻笑了起来。呐,她可要好生将这故事记下来,来时那人回来了,夜里便同她说道说道,吓吓她。
不得不承认,每每用这些故事唬人时,那人脸上僵硬的表情还真是惹人喜欢。
以往的时候她总是刻意不表露自己的情绪,总爱逗那人去猜她的心意,虽然挺有趣的,不过现下年岁大了,两个人又经历了那么多事,以后可不能再逗那人了。
纤细柔白的手指翻过一页,指腹轻轻摩擦着页脚,慕容白眉目淡然地看着手里的书,手边放着的茶还冒着热气,房里角落处的火炉里偶尔传来几声噼啪燃烧的声音。
屋里很静,屋外很冷。
看样子,王都这边是要下雪了。
不知看了多久,她觉得有些乏了,便支着手臂在桌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好,许是近夜里未得好眠的缘故。
她感到身上暖融融的,背间总有目光落在上面——有人在看她。
她知道,却不想睁眼。
直到有人用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温和地唤道她:
“欣然…”
“唔……”她听到有人唤她,从梦中醒来,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便看见了朝思暮想的人弯着腰,立在她身前。
“思虑?”她惊喜道,坐起身,拉过抚在她脸上的手,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素来冷清从容的她顿时眉目都噙上浅笑。
欢喜得不像话。
她面容清秀温柔,是个合格的妻子,在等丈夫归来的妻子:
“你回来了?”
思虑对她温和的笑着,并未说话。
“我有好多话要同你讲,上回你走时,告诉我,让我等你回来了再同你说,所以我便等到了现下。”
她拉着思虑的手,让她在她身旁坐下,然后整个人像只乖巧的猫咪,缩进心上人的怀里,抱着她。
紧紧地抱着。
她的思虑方才才回来,身上还带着外间来时的凉意,她将头靠在思虑的肩头,阖上眼,感觉很安定。——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会这般胆大直接地向爱人表达她的情意,但她真的,好欢喜。
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她回来了。
“我喜欢你,同你一样的喜欢。”她在思虑的怀里轻声道,“那年我去鬼谷山接你下山,你来到我身后,柔声唤我。我回头便看见一脸笑意,目光清澈的你……我心头狠狠一跳,当时我便在想,怎么会有人笑得这般好看?”
她感觉抱着她身子的手紧了紧,她便又继续道:
“在马背上,你不小心轻薄了我,我却一点也没有不高兴。唔…你肯定在想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你是女子的,便是那时了。因为我想,世上大抵是没有哪个男子的唇,会那么软…那么甜。
不过你真的品性不大好,喜欢逛青楼,着实令人不喜,但我偏偏喜欢上了你,还真是……有些费解…
江南三月的那场烟雨,很漂亮,我很喜欢。你抱着我说要送我如画江山时,我在想,我大概,是动情了。”
她声音软软糯糯的,在心爱的人的怀里,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
以前她一人时,她不敢细想,怕伤人。而今两人同在时,回忆过去,还真是几番欢喜几番忧。
“我们成了婚,我在大婚那一夜告诉你,我会爱上你的…但我心里知道,我不能爱上你。那是我头一回骗你。开始的时候我还很不安,但后来我发现了苏域的存在时心里的不安便稍退了……她喜欢你,我第一眼看见她时便知道了。我本以为自己能由着你与苏域牵扯不清,这样的话你便不会太喜欢我,我也不会太过于愧疚。所以我利用了你一次又一次,让你去楚国送亲,让你变法以你的名义颁布……这样是很好的,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进行着,按着你未来秦国时所设计的计划进行着。但我却越来越不安,越来越痛苦。你很好,对我太好了。为我下厨,替我缝衣,等我归来……我承受不了你这样的好,作为王,我不能让事情超出我的预期。所以我狠下了心…对你tóu • dú,那样的话我便有理由去做一些事。可是当我真的亲眼…亲眼看见你倒在床上,面色苍白时,我怕了。
真的很怕。我怕我一个人在这偌大的长生殿里孤独的活着,再没有人陪我了。
我让邳森救你,他却说倘若解了你的毒,那么你体内的绝情蛊也会解开……你便会想起那个曾与你拜堂成过亲的苏域。
……我很自私,你知道的。所以我选择不救你,世上大抵再没有比我更自私的人了。我想,倘若你真的死了…那你至少还一如既往地爱着我,可救了你,你便不会爱我了。……我习惯了你爱我,习惯了你对我好,所以上天若要剥夺这一切,我情愿你死。”
她苦笑了一声,手攥着思虑的衣袖,声音低低地:
“你太宠我了,都把我宠坏了。宠到我以为……我做什么事,你都不会同我生气。直到我动了苏域…我才知道,你的喜欢也会有失望。
我纳了后宫,你我闹了近一年的不愉快。好不容易和好了……却又与陈国和亲。”
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她的话特别多。絮絮叨叨地,把曾经来不及说的在今日都说了个痛快:
“我只喜欢过你一人,谢长君也好,慕容文也罢,于我而言,都只是旁人。我知道你恼我与谢长君成婚…与他生下慕容无。但我……没有办法呐…母后用你来威胁我时,我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思虑……你早已成了我的死穴。
但是慕容无,她并不是我的孩子。我与谢长君,也是清白的。我设了个局设了六年,为的就是不再想受人制约。”
她从思虑的怀中抬起头来,上前轻轻地吻了吻爱人的嘴角,喃喃细语道:
“你信我么?——信我只欢喜你一人,未有背叛。”
“我信。”思虑笑意满目,抱着她,轻声道,“你说的,我自然都信。只是你应当早些告诉我的。”
若是能早些知道,也许,她便不会等这么久了。
听了爱人的话,慕容白笑弯了眉,又重新缩到思虑的怀里,像个不听话的小女孩犯了事却又仗着对方的溺宠有恃无恐道:
“现下告诉你,也不迟的。”
她回来了,回到她身边来了。
一点也不迟。
她们还有好多好多年,要一同度过。
虽然等了很久,但却一点也不迟。
良人若能归,几时都算不得上是迟的。
“好了,再睡会吧。到时候我叫你?”心上人柔出水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回响着,不知怎么的,她忽然羞红了脸。
“好,一会你唤我。”
“好。”
她又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理朝夕,不知何年。
睡了有多久,她自己也记不得了。
只记得这一觉她睡得很好,很多年,都不曾这般有过好眠了。
醒来时,已然是响午了。
桌边那时倒的那盏茶,已然凉了。
她伸了伸腰,从位子上站起身来,路过屏风时,笑着伸手理了理那件在那儿已然放了许久的衣服。顿了顿,她转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寒意迎面袭来,让她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好像方才,做了一个很好的梦呐。
她嘴角勾着笑,不知想到了什么,她伸手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玉来,轻柔的抚摸着,半晌,她身子却狠狠一颤,忽发起了抖:
碎了…
那块她送她的玉,从中间,碎了。
她感到心脏那个地方发起了疼来,剧烈的疼痛让她险些喘不过气来,扶上窗沿,手紧紧捏着那块碎成两半的玉,脑子里乱成一团。
“王上,该用午……啊,王上您怎么了?!”小桃子从外间进来,本欲唤慕容白用午膳的,却见慕容白脸色苍白靠在窗边,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急步上前,扶住慕容白。
“王上,您怎么了?太医,宣太医!小桃子马上去给您找太医!”小桃子语无伦次道,方要转身,却被慕容白拉住了手臂。
小桃子定眼看去,慕容白哆哆嗦嗦间伸出了左手,摊开,只见手心里有一块上好的暖玉碎成了两半。
“这是……”小桃子有些不解。
“碎了…”慕容白双目有茫然,身子还在颤抖,“她送我的玉,忽然,碎了。”
小桃子正想问“她”是谁时,忽然间又明白了慕容白在说什么。
“王上,您别急啊!”小桃子脑子转了几个圈,安慰道慕容白,“这大过年里,东西碎了,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啊。”
“岁岁平安?”慕容白怔了一下,茫然地看了看手中的玉,又重复了一下小桃子的话,“岁岁平安?”
“对,过年的习俗,王上您不知。这过年里,若是有东西碎了,代表的是岁岁平安的意思。”
慕容白松了口气,心口上的疼痛感忽然也好了许多,她想她自己大概是太草木皆兵了,怎么遇上那人的事便就不能冷静了呢?
“岁岁平安好,岁岁平安好。”她笑了笑,对小桃子道,“平安就好。”
小桃子也朝她笑着,心里却沉了下去。
“对了,你来寻孤,何事?”她敛起神色,问道小桃子,一面又小心地将玉收好贴身放置。
她想,等过完年,便寻个好匠人来将碎玉打雕成两块。
一人,一块。
“该用午膳了,太后早些时候传了信过来,说想与王上共进午膳。”
“哦,孤忘了。”她淡淡道,“那走吧。”
“嗨。”
她知道简安寻她什么事,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的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