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周家姑娘听闻此言,面上一臊,她捏紧了手上的荷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站了片刻,窘迫地走了。
姝娘看着那周家姑娘失落的背影,心头忽得升上一丝愧意,她垂着头道,“阿淮哥哥,姝娘是不是太任性了?”
“不任性。”刘淮蹲下身平视着姝娘,轻轻触了触她的鼻尖,宠溺道,“往后若还有人这样,你尽管这么说就是。”
姝娘虽小,但也知道这是不好随便说出口的话,她赧赧地低下头,盯着鞋尖看了一会儿,快步跑开了。
刘淮看着姝娘的背影,唇间微扬,温柔地笑了笑。
两年后的秋闱,刘淮以第六名的亚魁中举,官府派人来递消息时,刘淮正陪姝娘在山上挖野菜。
还未等他回到家,便有贵客上了门。
刘家院里本已挤满了道喜的,谁知一顶气派的官轿忽就停在了门口,后头还跟着几个担夫,抬着好些沉甸甸的箱子包裹。
来人自称是思原县县令,得知刘淮中举,特意前来祝贺,手一抬,作势就想让人将东西抬进去。
刘猎户夫妇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一时懵了,可纵然刘家算不上多么富裕,也不是会不明不白随意收旁人东西的。
“县令老爷的心意我们领了,可我家阿淮还未回来,那孩子主意大,有些事儿我们实在不好私自替他做主。”刘猎户抬手一下拦住了那几个担夫。
县令高岐有礼地笑道:“二老怕不是误会了,这些薄礼并非是给刘孝廉的,而是给二老的,刘孝廉为咱们思原县添光,你们二老自不能再继续住在这般乡下。高某在县城置了一间宅院,请了三两仆人,院子虽不大,但到底是比这儿宽敞舒适些,还望二老笑纳。”
刘猎户与周氏面面相觑,正欲拒绝,却听一个低沉醇厚的声儿道:“大人客气了,此番厚礼草民和家父家母实不敢收。”
众人转头便见,刘淮牵着姝娘的手缓步而来。
“刘孝廉。”高岐上下打量了刘淮一眼,“这思原县的先生都说刘孝廉才智过人,百年一遇,今日一见,果真是青年才俊,长相出众,英气逼人。”
刘淮有礼地一笑,拱手道:“大人过誉了。”
他瞥了眼那几个大木箱,“这些东西大人还是带回去吧,草民实不敢收。”
“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刘孝廉不必有负担。”高岐抬眸往刘家院中环视了一圈,“以刘孝廉如今的身份,住在这般地方着实是不大合适,若是让旁人知晓,只怕会怪我失责,考虑不周。”
“草民自小长在这里,并未觉得此处有多么破旧,青山绿水环绕反觉得悠然自得。”刘淮顿了顿道,“这些东西还请大人收回,草民受之有愧,只怕心有不安,大人仁德宽厚,定能体谅草民。”
虽刘淮执意不收礼的举动惹得高岐略有不喜,可话里又时时捧着他,语气委婉,反让高岐生不起气来。
“刘孝廉果真是洁身自好之人,也罢,本官若是坚持,倒是为难刘孝廉了。”
刘淮毕恭毕敬道:“高大人若不嫌弃,不如进屋喝盏茶,小坐片刻。”
说罢,他悄悄同周氏打了个眼色,将高岐迎进了屋。大抵半个时辰后,高岐才起身离开,走前笑意盈盈,看神情似乎很是满意。
刘猎户夫妇站在屋外,听着屋内的动静始终没语言,只忍不住面露诧异。他们没想到,素来寡言的刘淮在面对县令老爷这样的大人物时,能做到淡然自若,有礼有节,应对地如此从容,就好像司空见惯一般。
待人走得没影了,围观的村人们也纷纷散去,刘淮面上维持的笑意才消失不见。
姝娘有些害怕,全程都躲在周氏背后,刘淮摸了摸姝娘的头道:“我有事同爹娘讲,你先去隔壁和春桃玩一会儿可好?”
“嗯。”姝娘乖巧地点点头,走出院门往仅隔了个围篱的孙大娘家去了。
刘猎户夫妇随刘淮进了屋,只听他开口便道:“爹,娘,儿子既已中了举人,明年二月必是要抵京去参加会试的,京城离这里路途遥远,唯恐路上耽搁,只怕得早些动身,但有些事儿子需与你们提前交代。”
见他面容严肃,刘猎户也不由得正色,“你说。”
刘淮默了默,“儿子曾在书院时便有所耳闻,那高岐虽为思原县令,却徇私枉法,渎货无厌,恐怕迟早有一日官职不保。若那高岐再派人来,千万别收他送的东西,否则他一朝落马,我们刘家也难保不受牵连。”
周氏闻言疑惑地微微蹙了蹙眉,听刘淮的语气,好像十分笃定那县令老爷一定会出事一般。
“我知道了,你就放心进京赶考吧。”刘猎户定定道。
自己爹娘的品行刘淮再清楚不过,他也只是交代一声罢了,并没有不信任的意思。
“爹,娘。”刘淮略有些愧疚道,“再等等阿淮,阿淮一定凭自己的努力,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听得此言,周氏与刘猎户对望了一眼,片刻后,她轻笑道:“从前,我和你爹确实希望你能考个好功名,为刘家光耀门楣,但自打你八岁那年出了事儿,我和你爹便不再奢望什么,只求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足矣。所以你不必太拼命,就算没过会试也不要紧,你能成为举人已经让爹娘自豪了,毕竟放眼这十里八乡,像你这样的能有几人!”
刘淮心口酸涩上涌,垂眸,点了点头。
半个月后,刘淮便正式踏上了进京赶考的路途。
姝娘十岁了,已不像从前那般会哭得那么凶,但还是忍不住抹了眼泪,她偷偷将一个用帕子包着的物件塞进刘淮手里道:“阿淮哥哥,这是姝娘送你的东西,做得不好,你莫要嫌弃。”
“我现在能打开看吗?”刘淮微微低身问她。
姝娘缓缓点头。
刘淮小心翼翼地打开帕子,却是倏然一愣,只见一枚红色的平安符静静躺在里头,右下角还用金线绣了几枚竹叶。
他用指尖摩挲着这枚平安符,眸光不由得温和起来。
“这是阿娘教我绣的,姝娘上回赶走了那周家姐姐,让阿淮哥哥没收到荷包,姝娘觉得很对不起阿淮哥哥。”她垂眸道,“可姝娘的荷包还绣不好,只能给哥哥平安符了,哥哥莫要嫌丑。”
“怎会。”刘淮柔声道,“姝娘做的平安符很好看,我定会日日戴在身上。挣一个好的功名回来。”
刘淮时而走,时而搭车,累了便在驿站落脚,走走停停,终于在一月初抵达了京城。
会试于京城东南方的贡院举行,由礼部主持,共考三场,每场三日。
通过会试对刘淮来说自然不在话下,放榜后,他以二十三名的成绩成功考中贡士。
会试后紧接着便是殿试,会试中选者方得参加。
殿试由天弘帝亲自拟题,几百名应试者自黎明入,历经一系列繁琐的礼节,才开始颁发策题。殿试只有一日,日暮交卷。由读卷官从其中挑选出佳卷再进呈皇帝钦定御批前三甲。
放榜那日,众考生紧张不已,唯有刘淮气定神闲,站在人群外,并未上前看榜。但很快就有人拱手上前贺喜。
他以一甲第三名高中探花!
骑马夸官三日后,立有一人邀刘淮去京城有名的酒楼玉味馆赴宴,招待他的不是旁人,正是当今首辅林乔。
帖子送达客栈时,众人都在玩笑,说林大人家中恰有一女,及笄之年,容貌姣好,与探花郎甚是相配,兴许刘淮马上就能成为林家的乘龙快婿了。
及赴宴那日,刘淮骑马来到玉味馆前,门口坐着一个bā • jiǔ岁的小姑娘,指着他道:“咦,你不是那个新科的探花郎吗?那日游街我可看见你了。”
刘淮轻笑了一下,问:“你可知林乔林大人在哪个雅间?”
“嗯,我方才看见他了,我领你去。”小姑娘站起身,很热情地带着刘淮进去。
一进门立刻有伙计迎上来,一同将人领去雅间,至门口,刘淮转头看了眼那小姑娘道,“多谢华姑娘带路。”
华庆嫣高兴地点点头,旋即怔愣了一下。
奇怪,她有说过她姓华吗?
雅间中,唯林乔一人,刘淮拱手施礼后,二人落座。
寒暄了好一阵,刘淮才问:“不知道林大人今日让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林乔倒也不与他周旋,直截了当道:“我家中有一女,二八年华,尚未定亲,也算得上是才貌双全,不知你可否有意?”
刘淮深深看了林乔一眼,倒是没想到竟被旁人说对了,林乔榜下捉婿选中了他!
“承蒙林大人厚爱,可林大人许是不知,下官家中已有妻,只怕会委屈了令爱。”刘淮干脆利落地拒绝道。
他家中的那些事,林乔早就派人去打探过了,“你说的若是那个六岁因冲喜而嫁进你家的小姑娘,倒也不必认真,毕竟她现下才十一岁,而且我听说你父母将那姑娘当做女儿一般养,你也将她视做妹妹,你们二人并未正经拜过堂,算不得夫妻!”
刘淮余光瞥见对面的屏风后露出一个粉白的衣角,他默了默,旋即语气坚决道:“虽说我俩确实未正经成过亲,但自打她将下官从阎罗殿拉回来,下官便发誓,此生非她不娶,如违誓言,定不得好死!”
听得此言,林乔的面色骤然冷下去,他哪里听不出刘淮不过是在用这话推拒这门婚事罢了。
他若再多言,只怕带了点相逼的意味,倒显得他欺人太甚。
若不是他家中那个小女儿一眼相中刘淮,执意要嫁,他也不至于放下面子亲自来说。
见林乔怒意愈盛,刘淮起身道:“下官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他提步离开雅间,甫一关上门,就听身后传来低低的女子哭泣声。
刘淮垂眸装作不闻,只抬手捏了捏腰间挂着的平安符,神色坚定,没有丝毫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