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啜泣声时高时低,十分隐忍,若不是亲耳所听,周秀秀不敢想象这正在哭泣的,只是一个不到四岁的无知孩童。
她的脚步顿住,心一颤,缓缓转过身去。
小年哭了,豆大的泪珠一滴滴落下,小嘴巴却还抿着,仿佛绝不允许自己发出声音。
可成年人的情绪都难以自控,更别说这只是一个小娃娃。与周秀秀的眼神对上之时,小年终于委屈得不行,双手掩面,短短的手指将漂亮的眼睛盖得严严实实的。
见这一幕,江国方与岳华萍惊诧不已。
小年素来坚强,不哭不闹,乖巧得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若说这孩子真愿意跟他奶奶待在一起,又何必哭成这样?
张莲花身子一僵,眼底显出一份不耐,却还是乐呵呵道:“孩子就是孩子,明知道娘不要他们了,能不哭吗?”
听到这话,小碗的嘴角也往下一撇,难过地低下头,小手局促地没地方放,小心翼翼地捏了捏自己的裙角。
娘不是不要他们,只是他们不能跟着娘走而已……
“行了行了,哭啥?你们娘就是个没心肝的,以后跟着奶,亏待不了你们。”张莲花干笑着走上前,“走了,奶领你俩去困觉。”
张莲花边说话,边伸手要去揪小孩的胳膊,可手刚抬起来,小年就惊恐地往后躲,身子发抖,还不忘紧紧地护住妹妹。
小碗躲在哥哥怀里,眼底满是恐惧,小脸被吓得发白。
“你打过他们?”周秀秀的声音陡然拔高。
张莲花斜她一眼,没好气道:“赶紧滚蛋。”
可她话音刚落,周秀秀就蹲下身,将小年的衣服轻轻往上掀。
触目惊心的青紫色伤痕显露在周秀秀的眼前,小年往后躲,将自己的衣角抓得紧紧的,小脑袋垂下来,就像做错了事。
张莲花成天说小年是她的宝贝孙子,尚且能下这么狠的手,可想而知小碗身上的伤只会更重。
穿过来之后,她悉心照顾小年和小碗,希望将他们养好,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都不再有阴霾。
可她错了,在这如龙潭虎穴一般的家中,他们很难安稳地成长。
见小年身上的伤,岳华萍什么都明白了。这村子里虽然落后贫穷,但谁家不是将孩子好好护着,怎么舍得打呢?
她神色一凛:“婶子,你准备怎么解释?”
张莲花脸色一变,暗骂周秀秀多管闲事,表面上还装作无所谓道:“岳主任,孩子皮肤嫩,轻轻一碰就有淤青,这可不怪我啊。”
这人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心却是黑的,到了这节骨眼,也只是双手一摊,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与她争执到底是没有意义的,但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
周秀秀一把抱起小年,将他搂得紧紧的:“小年,跟娘回家。”
小年一怔,圆溜溜的眼睛睁得极大,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又小心翼翼地瞅了张莲花一眼。
小碗抬起头,想说话又不敢说,重新低下头对手指。
“小碗也跟娘走。”周秀秀又说道。
小碗的脸上立马迸发出惊喜,伸手去够周秀秀的手心,浅浅的梨涡里满是笑意。
周秀秀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一伸胳膊,直接将小碗也抱起。
张莲花骂道:“你这克夫的,克了我儿子,现在还来克我孙子?马上给我放下,娃就在家里,哪都不能去!”
村支书见这架势,也知道张莲花不是真的疼爱孩子,便说道:“婶子,孩子要跟娘,就让他们……”
“不成!孩子说了要跟着我,要不你们再问一次?”张莲花厉声道。
小年吓得一哆嗦,小脸埋在周秀秀的颈窝里,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四周。
“不怕。”周秀秀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而后转头说道:“别跟我来这不讲理的一套,孩子是我的,我想带走就带走,没人能说闲话。就算是孩子的亲奶奶,也不成!”
周秀秀的话无疑让两个孩子松了一口气。
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被嫌弃的,没人发自真心地对他们好,从来没有。
小年与小碗在这样的处境下长大,早就忘了什么是哭闹,什么是撒娇,可现在,周秀秀却在他们最无助的时候伸出手,将他们抱进怀里。
周秀秀走的时候,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这个家。
张莲花在后面又哭又骂,最后直接坐在地上,歇斯底里。
可谁愿意理会她?伴随着她撒泼的声音,周秀秀一步一步往村尾走去。
两个孩子轻轻拽着她的衣角,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的步履仿佛突然轻松起来,小脸上走得红扑扑的,只是因为刚才哭过,还是不住地打哭嗝。
村尾的茅草屋环境自然不算好,可这会儿终于安静下来,周秀秀的心才算落到了实处。
想到刚才差点将两个孩子留在张莲花的身边,周秀秀还觉得后怕,她将小年和小碗拉到自己的面前。
“被奶奶打了,为什么不说呢?”周秀秀温声问。
小碗只会说简单的话,有时候一着急,声音虽还清脆,话语却变得磕磕巴巴的。
至于小年,他比小碗早熟,因为过去的经历便显得更加沉默,有时半天也不愿意出声。
周秀秀便给了足够的耐心和时间,笑着鼓励:“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娘等你们。”
许是终于感觉到自己安全了,小年和小碗时不时蹦出一句话,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将这些话语组织起来后,周秀秀不寒而栗。
周秀秀想不到,原来人心可以恶毒到这个地步。
既然如此,她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在新家过的第一个夜晚,周秀秀有了足够的归属感。两个孩子这两天吓坏了,周秀秀一晚上都抱着他俩,等到他们入睡,都没有松开手。
孩子们熟睡之后,眉心逐渐松开,小胳膊小腿也慢慢舒展。
小年的衣裳短了,不小心往上一掀,白花花的小肚皮本来很可爱,但上面的淤青却如此显眼。
周秀秀垂下眸,这一次,不能让张莲花如此安乐。
翌日清晨,村子里破喇叭尖锐的声音响彻每一户人家。
周秀秀揉揉眼睛起来,打理好自己之后,带着两个孩子出门。
小年和小碗睡得很好,这会儿看起来还懵懵的,特别可爱。
周秀秀笑着搓搓他们的小脸,让他们清醒一些:“村里开大会,娘先送你上村委会玩,晚点带你们去姥姥家好不好?”
周秀秀要上工,食堂里有火有刀,太危险,带着他们在身边不现实。好在周家人对孩子们很喜欢,在她想到办法之前,先让他们去那里待着比较安全。
姥姥家有拨浪鼓,上回小年和小碗就喜欢得不得了,这会儿听说还能去,乐得眼睛都亮了。
好不容易安顿下他们,周秀秀就跟着村民们一起去开大会。
大会在村委会外的空地上开,村民们排成一列列,村支书和老村长手中拿着大喇叭,轮流交代这些时日地里的收成情况和之后的安排。
等到写好的稿子念完了,就开始是大家关注的问题。
“知青来到村里帮忙发展建设,我们全村人都非常欢迎。但如果知青给咱添乱了,咱也绝对不能姑息!”江国方语气严肃激昂,说到这里,顿了顿,尖锐的视线扫过底下的村民和知青。
知青们都站成一列,有优越感,也有集体荣誉感,这时听村支书说出这番话,立马条件反射一般往边上让了一步,与陈淑雅保持距离。
陈淑雅小脸煞白,嘴唇也是白的,垂着眼眸,根本不敢抬头。
可这事不是低着脑袋就能蒙混过关了,这些日子陈淑雅的种种作为已经让村民们对她很是厌恶,这回又听说她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更是极为反感。
眼看着村民们都有意见了,江国方的语气变得严厉:“请陈知青上来念检讨信,不要让我三催四请的!”
烈日炎炎,毒辣的阳光烤得陈淑雅的脸颊泛红,她红着眼睛,手中拿着检讨信,一字一句念着。
成为陈淑雅之后,她尽量少说话,少露怯,免得被人发现她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
可现在,竟被迫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不自觉之间,她的眼神一直游离,声音越来越低,脸红得像能渗出血来。
“不是城里来的知青吗?怎么小家子气得很,连说话都不敢看人的。”
“就是个勾搭男人的破烂货,可不是小家子气?”
“我有个小叔就在城里工作,听说跟她娘是一个单位的,到时候我让我小叔跟她娘说说!”
底下的议论声,陈淑雅听不清,她只觉得自己开口时,心一点一点冷下来,眼底泛着泪。
好不容易念好检讨信,陈淑雅将手中纸张捏紧,流着泪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