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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都在热闹的分粮食,牛棚这边却还是安安静静。

不过晒谷场人声鼎沸,即使牛棚离得远,也还是能听到那边细弱的说话声,韩奶奶坐在门口翻看晒了几天的蘑菇们,感觉差不多了,她就回到屋里,找了一个篮子,准备把这些蘑菇都装起来。

韩生义在楚家摇着辘轳,自从他跟楚酒酒和好,楚酒酒就不让他去河边打水了,又远又累,从她家打多好,井水还甜呢,比河水好喝多了。河边除了洗衣服的,还有洗澡洗脚的,虽然河流是活的,但楚酒酒心里还是觉得膈应,不想让韩家人喝这样的水。

而楚绍之前想的也没错,自从韩生义开始在他家频繁的出来进去,以前来他家借光的人就越来越少。有些人打水就是打水,有些人打水却还要在楚家转一圈才能走,非要亲眼看看这俩孩子是怎么生活的,家里有没有藏一些好东西。楚酒酒不胜其烦,她想直接赶人,楚绍又不让,现在好了,让他们过来,他们都不来了。

打上两桶水,韩生义挑起扁担,走出楚家的院子,没几步,迎面走来一个女孩,看见韩生义,她远远的就扬起手。

“韩大哥!”

看清喊他的人是谁,韩生义脚步一顿,他把扁担放下,两桶水顿时震荡了一下,此时,对面的女孩也跑了过来。

她脸蛋红扑扑的,站在韩生义对面,等了一会儿,韩生义却没有想跟她说话的意思,局促了几秒,她低下头,从衣服里面掏出一个手绢,手绢叠好了,里面鼓囊囊的。

递给韩生义,她小声道:“韩大哥,我娘让我给你拿来的。”

望着这个叠的板正的手绢,韩生义沉默了好久,才终于接过来。

捏在手心里,过了一秒,韩生义抬起头,“谢谢你。”

郭有棉笑起来,“跟我还客气什么呀。”

“那韩大哥,我先回去了,今天分粮食,我娘让我早点回去帮忙呢。”

哪是让她早点回去帮忙,是让她早点回家,别在牛棚这种晦气的地方待太长时间。

韩生义对郭有棉扯了扯嘴角,等郭有棉转身以后,他才重新抬起扁担,把水桶挑回家,两桶水全部倒进缸里,然后,韩生义才转过身,把那个手绢原封不动的交给了韩奶奶。

“奶奶,”韩生义的声音还是跟平常一样温和,“郭家又送钱来了。”

听到这句话,韩奶奶愣了愣,她把手绢接过来,慢慢的展开,很快,里面的纸币就露了出来。

郭家和韩家没有任何关系,既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但从他们到了青竹村以后的第六个月开始,郭家每隔几个月,就会给他们送一笔钱过来,一开始挺多的,有十几块,后来就只有七八块,就算只有这些,对韩家来说也是一笔巨款了,别的不说,韩爷爷的抓药钱,就是从这来的。

韩生义把钱都交给韩奶奶,就走到灶台边上去看着火了。韩爷爷快走两步,来到韩奶奶身边,看见一大把的零钞,他不禁叹了口气。

真是做梦都没想到,他还有靠着一毛两毛的零钞过日子的一天,更是做梦都没想到,他到了这个岁数,竟然还要仰人鼻息、靠旁人的施舍过日子。

活了这么大岁数,他和韩奶奶怎么会不知道郭家在克扣他们家的钱,可知道又怎么样,别说他们没法去讨个说法,就算能讨,他们也不好意思去讨。

他们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臭老九,郭家能不顾自己安危、暗中给他们送钱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天高皇帝远,他们又是这样的身份,在外人眼里,他们做什么都是错的,如果郭家把钱都吞下来,一分都不给他们,哪怕东窗事发,郭家也不会受什么影响,反而是他们三口,又要被人揪住小辫子了。

所以啊,扣钱就扣钱吧,到了这种地步,他也没力气跟这些人计较了。

郭家每次都派一个孩子过来送钱,只送钱,不说话,就算他们问这钱是谁给的,孩子也回答不上来,一次两次,韩爷爷和韩奶奶就明白了,人家是不想说。不说没关系,他们可以猜,反正能在这年头还惦记着他们几个的人,一个巴掌就数的过来。

猜来猜去,人选只有三个,要么是韩爷爷的老朋友,要么是韩奶奶的娘家妹妹,再要么,就是韩生义的大伯,韩继彬。

而把这三个人选摆出来以后,韩爷爷和韩奶奶都倾向于,是韩继彬一直在偷偷的给他们送钱。

韩继彬是韩生义的大伯,却不是韩爷爷和韩奶奶的儿子,他是韩爷爷亲大哥的遗腹子,韩爷爷的大哥大嫂都是烈士,在他们相继去世以后,韩爷爷做主收养了韩继彬,韩奶奶都是后来嫁给韩爷爷的,一进门就当娘,韩奶奶这辈子也是不容易。

韩家倒台以后,韩继彬因为早就自立门户,分出了韩家的户口本而逃过一劫,后来他看情况不对,又当机立断的登报表示和韩家断绝关系,因此,韩继彬如今还是在首都,工作也没丢,一家五口过的有声有色。

本来韩爷爷就对韩继彬断绝关系这件事十分震惊,因为韩继彬很孝顺,他把韩爷爷和韩奶奶当亲生的爹娘奉养,刚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韩爷爷坐在监狱里,半天都没缓过神来,直到下放,他都不敢相信这件事。

他始终想不通韩继彬那样敦厚的性格,怎么会这么果断的就跟他们断绝关系了,后来郭家开始送钱,他觉得自己想明白了。韩继彬不是真的这么绝情,他是为了给韩家留有后路,毕竟如果连他也倒下,他们韩家,就真的是无力回天了。而要是没有韩继彬的这笔钱,韩爷爷和韩奶奶,根本熬不过在青竹村的第一个冬天,更别提维持现在的温饱了。

韩爷爷对韩继彬感情深,自从想通这一层,他心里就欣慰了许多,而韩奶奶对韩继彬的感情稍微淡一些,但这么些年,她对韩继彬和对自己的儿子一样好,知道他没有忘了韩家,她心里也高兴。

韩奶奶坐在床上,把钱点了一遍,然后又点了一遍,确定没数错以后,她把郭有棉送来的手绢放到一边,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磨得都快透明的旧手绢,把这些钱和家里之前的钱放到一起,仔细的压平以后,她又掀开褥子,把它们放了回去。

屋里木柴正在燃烧,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韩生义往灶膛里又添了两根柴,而韩爷爷的声音也恰好响了起来。

“不知道老大他们一家子怎么样了,咱们走的时候,生武才六岁,现在应该上小学了,半天小时候瘦,不知道现在胖点没有,女孩太瘦了不好,身体容易亏损,还有生文,他今年应该十四岁了吧,都是大孩子了。”

听着韩爷爷的话,韩奶奶也想起这几个孩子来,只是跟韩爷爷不同,韩奶奶印象里这几个孩子的脸都有些模糊了,回想一会儿,韩奶奶重新低下头,“少操心人家,他们过得再不好,也比你过得好。”

韩爷爷:“我知道,我这不是有感而发嘛,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看见他们,半天小时候多可爱啊,等她长大了,不知道有多好看呢。孩子长大就是一瞬间的事,就像老大,一眨眼,就从这么高,长的比我都高了。”

韩爷爷比划了一下,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韩奶奶跟他心情差不多,所以没有出声打断他。气氛变得温馨起来,韩爷爷突然想起什么,扭头问韩生义:“生义,你还记得你半天妹妹吗?她小时候一看见你就哭,哈哈,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小丫头谁都不怕,就怕你。”

韩生义勾唇,“记得,现在她应该不会再怕我了,都不认识我了。”

韩爷爷刚要点头,却见韩生义弯下腰,拿起家中的背篓,“柴快没了,我再去捡一点。”

说完,他推门离开了,韩爷爷的倾诉欲没得到缓解,他转过头,看向韩奶奶。

韩奶□□也不抬:“没工夫,不想听,不想说,出门右拐,找老宋去。”

韩爷爷思索一秒,痛快起身:“行。”

……

另一边的晒谷场上,因为陈大红闹了一通,暴露出来了周小禾的问题,很多人都要查一遍自家的工分,才愿意领粮食。还有的人眼看着陈大红给自己加了两个工分,就开始闹说自己也少工分,这种人就是冲着占便宜来的,大队长看穿了他的把戏,把他交给副队长张庆发,让张庆发带着这些人上一边核对去,剩下的人则继续领粮食。

张庆发为人迂腐,还特别认死理,他比某些村民都犟,在他这撒泼打滚是不管用的,必须拿出证据来,他才会给人加工分,车轱辘话来回说了半天,到最后,这些人不仅没占上便宜,还把自己的精神整崩溃了。

……

楚绍的名字在最后一页名单上,大家全都领完了,才轮到他和楚酒酒,在他们俩后面,就剩下今年刚分家的零星几户人家。楚酒酒是又饿又累,却执意不肯走,好不容易等到大队长念出楚绍的名字,他俩赶紧走过去。

没几个人了,剩下都是来看分粮的人,这年头,看热闹就跟看电视剧一样,既打发时间,还好玩。

大队长不再扯着嗓子喊,他趁不用说话的空档,赶紧喝了几口水,然后就用平时的音量对两个孩子说道:“楚绍的工分是九百七十二个,楚酒酒的工分是四十六个,一共一千零一十八个,再加上人头份,你们家能领一百九十二斤一两六钱,来,楚绍,酒酒,你们看看。”

大队长把名单递给两个孩子看,楚绍的眼睛根本没往名单上瞟,在大队长递过来的时候,他还往回推了推,“不用看,陈伯,我相信你们。”

楚酒酒在一旁垫着脚,她快速看了一眼大队长递过来的名单,然后低下头,她回想名单上的数字,发现大队长念的没错,一个数字都没错。

记分员已经把粮食称好了,满满一麻袋沉重的粮食,楚绍要把它扛起来,楚酒酒怕他压坏了,连忙说:“楚绍,咱俩一起抬吧。”

楚绍:“……你歇着吧,跟你一起抬,还不如我自己扛轻松。”

话音刚落,他屏住呼吸,猛地一用力,将近两百斤粮食就被他扛到了肩上。整整一百九十二斤,楚绍能扛起来不假,但他扛的一点都不轻松,闭上嘴,他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楚酒酒跟在他身边,替他在后面托着沉沉的麻袋。

终于到了家,楚绍把麻袋放下的一瞬间,都感觉不到肩膀的存在了,他龇牙咧嘴的,楚酒酒连忙跑到堂屋,从立柜上拿出一个竹筒来,自从得知了项链的神奇功效,楚酒酒就多了一个习惯,不管用得着用不着,都在家里保留三个竹筒的项链水,以备不时之需。

把竹筒拿出来,递给楚绍,楚绍接过来,吨吨吨的喝下去,刚喝的时候是没有效果的,大约等上半分钟,才会起效。楚绍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在院子里解开麻袋的绳子,他拿平时用来舀水的水瓢舀粮食,准备就这么一趟一趟的把粮食转移到粮缸里去。

舀了两瓢,肩膀好像没之前那么疼了,身体变好,楚绍终于注意到了楚酒酒,她垂头站在麻袋旁边,秀气的眉毛淡淡拧着,她的视线落在一旁的番茄苗上,一看就是在发呆,再次觉得不对劲,楚绍扔下水瓢。

“从晒谷场你就心不在焉的,怎么了?”

听到楚绍的声音,楚酒酒的目光从番茄苗上挪开,她仰起头,看向楚绍:“爷爷,我饿了。”

楚绍:“……”

午饭就是用这些新发的粮食做的,楚绍熬了一大锅粥,打开柜子,拿出他们之前买的xīn • jiāng蜜枣,楚绍看总共也没剩几个了,干脆全都倒进了锅里,过两天他们还要去镇上,到时候再买一点就是了。

吃过午饭,楚绍继续转移粮食,而楚酒酒端着一碗剩下的粥,敲响了韩家的门。

把粥递给韩奶奶,楚酒酒问:“生义哥去哪了?”

这问题韩奶奶也想知道。

“说是去捡柴了,到现在都没回来,午饭都没吃。”

韩奶奶回答的不太痛快,饭做好了,小的没回来,老的也没回来,没一个让她省心的。

楚酒酒一听,又把粥碗从韩奶奶手里拿了回来,“那我去找找,韩奶奶再见~”

韩奶奶:“……”

韩生义不可能乱跑,他要么在菜地,要么在山上,楚酒酒先去菜地看了看,倒是省力气了,韩生义就在菜地旁边的树下面,他躺在树荫凉里,正闭着眼睛睡觉呢。

楚酒酒端着粥,不敢跑太快,所以她只是快走了几步,然后一屁股坐到韩生义旁边。

“别睡啦,起来吃饭!”

一瞬间,韩生义还以为自己梦游回到了牛棚里。

……

坐起身来,韩生义看看楚酒酒,又看看被她端在手里的粥碗,他把碗接过来,就着碗沿喝了一口,发现比他们家平时做的甜,他问:“粮食领回来了?”

楚酒酒点头,“一百九十二,不到二百斤,可重了,楚绍差点被这些粮食压趴下。”

韩生义笑了一声,把粥碗递到嘴旁边,他又喝了两口。

热粥已经变温粥了,韩生义喝的慢条斯理,楚酒酒看他喝了一会儿,然后问他:“你怎么没回去吃午饭,我看韩奶奶都有点不高兴了。”

韩生义用手背擦了擦唇角,他回答道:“没事,奶奶就是这样的脾气,我回去跟她认个错就行了。”

他只回应了楚酒酒的后半句,却没回答前半句,楚酒酒平时是意识不到这些的,但今天她心里藏着事,而且经过了上午的那一出,现在别人说什么话,她都要过一遍脑子才行,还别说,这一过,真让她发现了一些平时不会发现的东西。

比如,韩奶奶对生义哥很严厉。

比如,生义哥在逃避问题。

楚酒酒抱着膝盖,安静一会儿,她突然问道:“生义哥,你见过会无缘无故对别人不好的人吗?”

韩生义喝粥的动作一顿,扭过头,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没见过,如果有人对别人不好,一定是有原因的,如果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可能,只是你还没发现。”

楚酒酒眨眨眼,又问:“那生义哥,你遇到过表面特别喜欢你,但实际上,她是很讨厌你的这种人吗?”

韩生义望着楚酒酒,他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然而楚酒酒的眼睛太干净,根本无迹可寻,他皱起眉头,“怎么回事,你遇到这种人了?”

“你先告诉我,你有没有遇到过。”楚酒酒答。

韩生义抿起唇角,“嗯,遇到过。”

楚酒酒瞪大眼睛,还真有这种人啊!

她是个孩子,她知道这世界上有人很坏,却不知道有人可以很坏的同时,还伪装的特别好,楚酒酒一向认为自己很聪明,可今天,她开始怀疑自己了。

她不说话了,韩生义只好又问了她一遍,“你今天也遇上这种人了?”

楚酒酒有些苦恼,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感觉自己遇上了,可是,也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因为我觉得……我觉得她不该是那种人啊,我不知道,我想不明白,太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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