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带领的十万虎贲骑在这一趟出行之前一直驻扎在咸阳西北的雍城,因此赵政由蒙恬接应后没有直奔咸阳,而是让蒙恬绕了远路去雍城。
因为他与先生约好在雍城会面,咸阳势力眼线众多,他么两个现在的身份是重叠的,毕竟不太方便。
嬴政是在深夜时到达雍城的。他比赵政早到几日,但一直没对昌平君下手,想着留给赵政,让他自己去解决。今天傍晚在咸阳收到赵政抵达雍城的帛书后,他就趁着夜色独自出了咸阳宫,往雍城这边赶。毕竟他原身维持的时间快到了,要找机会将身份还给赵政,并且告别。
雍城曾经是赵太后与嫪毐居住的地方,咸阳之前的秦国旧都,嫪毐出事之后,这里就被赵政用来养兵,清清冷冷没什么人。
抵达雍城旧宫时,嬴政穿着披风,面容隐藏在兜帽之下,远远就看见赵政站在城门下等着。夜来风凉,一袭白衣的少年仰望着城门上铁画银钩的“雍城”刻字,背影高挑清减。
听闻马蹄声,那少年回过头来。
城门外凤池水流过,月色下波光粼粼。穿着黑色披风的青年牵着白马走过栈桥,微微抬了抬苍白的下颌。
“先生。”赵政迎上前去,被嬴政一把拥入怀中。
一路赶来,嬴政浑身都是冰凉的,脸颊触及少年温热的肌肤时,留恋地蹭了蹭,低声道:“想你。”
赵政深吸一口气,对先生这种引诱行为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嬴政还是蹭着少年的脸,“想你。”
“……”
赵政当时就破罐子破摔吻了上去。
嬴政微微低头迎合他,手掌握着少年纤细的腰,轻轻摩挲。一开始都有些难以克制,几乎是胡乱地用唇舌倾轧和含弄,直到换了几次气才渐渐明朗,慢慢变成细碎的啃咬和叼啄。
细腻的纠缠之后,才终于将这数日的思念发泄一二,回过神后,赵政才发现嬴政的身体到现在都很凉。
他微微皱眉,觉得不太对,抬头看着兜帽下清俊的容颜,“先生怎么这么凉?”
少年说着用外袍裹住嬴政,手臂从他腋下穿过,紧紧抱住,却感觉似乎没什么用,再去看嬴政的脸色,发现他白得更甚了,脸颊几乎没有血色。
“先生?”赵政有些慌张地捧住嬴政的脸。
“没事。”嬴政微微垂眸,在赵政发间用力亲了一下,力气仍在,抬手将少年送上马背,一并翻身上马,踢了下马腹:“走。”
他没有入雍城,而是沿着凤池慢行。赵政不明所以,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紧紧握住他的手,“真的没事?”
嬴政笑了笑,一手揽着赵政,一手信马由缰,转开话题道:“咸阳宫你的寝室,我在那里留了一份帛书给你。回去记得看。”
赵政觉得这怎么听都像在交代后事一样,刚要回头,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眼睛。
赵政喉结一动,大概也猜到什么,抓住那只手,声音有些害怕:“……先生?”
嬴政在他发间亲了下,仿佛恨不能把他一并揉进自己身体中,声音却与这种占有的欲望相反,轻柔得不像话:“隐宫里有个叫赵高的,你回去之后找个由头杀了他,不要留。”
赵政听见这个名字怔了一下,他记起来当初先生曾经用一种非常熟悉的神色喊过这个名字,他一直觉得这是先生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原来这个人就在秦国隐宫里?先生为什么会和这个人认识,又为什么要杀他?
思绪纷繁,可赵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我答应先生。”
“好。”嬴政靠在了赵政身上,闭上眼,闻着少年身上独有的沉冽的香味,轻声道:“要换个身体,能不能让大王纡尊降贵等我一等?”
赵政预想到会是这样,只是真的听见了又有些难过和失落,他往嬴政怀里靠了靠,低声道:“先生要离开多久我都等得,只要先生答应我一定回来。”
“会的。”嬴政捂在赵政眼睛上的手指慢慢松开了,又不舍地将唇瓣抵在少年发间,久久没有说话。
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却是轻得快要散去:“别回头,去咸阳吧。”
赵政闭着眼,果真没有回头。但因为眼睛看不见,感知反而愈加明显。他感到身后的人像是化成了一阵风,贴着他的脸颊,手背,衣衫飘散了,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冰凉的触感,转瞬即逝。
片刻后,赵政慢慢睁开眼。
身后空落落的,已经再无人可以依靠。
回过头时,身后凤池水泛着月光,一望无际,巍峨的宫城矗立在漫漫长夜中。天地寂静浩大,仿佛他一直都只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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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六年,赵魏楚三国攻秦,秦破之。
七年,秦灭赵。
八年,秦灭魏。
九年,与民休息,无战事。
十年初,秦将白起、王翦南下伐楚,李信、王贲北上伐燕。
这一日的朝议后,众臣子鱼贯而出,听闻南北两方初战告捷,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色。
王绾走出大殿后,就被姚贾喊住:“丞相啊!一起喝酒?”
王绾回头看见李斯不情不愿地被姚贾拉着,哟了一声,“难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典客令请我喝酒?”
姚贾嘿了一声:“难得客气一回,丞相不去就算了!我找去疾还不行吗?李斯,走!”
王绾一甩袖子:“找吧!我这儿一堆事儿等着处理呢!让冯去疾多替我喝两杯!”
“没劲没劲啊,当了丞相了,忙得不可开交,看看我,就剩个齐国还有用到我的地儿,整天闲出屁来,哈哈哈哈哈。”
“走了!”王绾摆摆手,径自去丞相所在的尚书台去了。
原地,姚贾揽着李斯,重重拍了一下:“想什么呢御史?你儿子又逃课了?叫我说,由这么聪明,你就让他逃呗,他喜欢窝在你书房看书,这是好事啊!想开点!”
李斯摇摇头:“不是这个。”
姚贾眼珠子一转,“今日朝议不是挺好的吗,六国现在就剩仨了,楚国和燕国不出意外今年就能拿下,齐国,那点小地方,说不定运气好点,也能凑到今年里。朝堂上都没有为伐谁伐谁吵架的了,这么和谐我还有点不适应,哈哈。”
李斯忧心忡忡:“也不是这个。你有没有觉得,大王的话越来越少了。”
“用得着你说,朝堂上还有谁看不出来?就五年前开始的吧。”
李斯叹了口气。
五年前昌平君谋逆伏诛,朝堂势力再次被清洗,顺便灭了个韩国,本应是好事。但也是那一年,长安君魏如性情大变,像是换了个人,不再掺和文政,而是转而攻城略地,大杀四方,还把自己名字改成了白起,简直是石破天惊的壮举。
从那以后,大王虽然仍是重用长安君,却不再是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了。而且长安君这个改名好像真是白起附身了一样,用兵作战堪称出神入化,尤其是灭赵那一战,和王翦配合得那叫一个漂亮,实在非常匪夷所思。
现在想想,李斯都觉得那一年是真的很诡异。大王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仿佛有很重的心思,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李斯直叹气,姚贾揽着他往宫外走,“行了,别整天像个女人一样唉声叹气的,喝酒吃肉不香吗?走吧走吧,过得一日是一日,那么多事儿你操心得过来吗?哎哟——谁撞我?!”
姚贾猛的回头,凶神恶煞地就要找肇事者算账,等看清撞他的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屁孩时,立刻换上谄媚的笑容:“太子殿下!瞧瞧我们这两个不长眼的,挡住殿下的路啦,对不住对不住……”
那是个穿着玄色冬衣的小男孩,头上扎了两个小丸子,用喜庆的红色发带绑着,长得秀气漂亮,尤其一双眼睛,乌黑明亮,很有庄襄王子楚的神似,和今上有五六分的相像。大秦太子赵宪手里抱着一卷个头顶他半个大的竹简,抬起头,眨眨眼,一脸无辜:“我是不是撞到你啦?”
这小祖宗就是个白皮的黑心萝卜,姚贾可不敢占这种便宜,忙拉着李斯退到一边:“殿下说的什么话,是我们俩不长眼挡着殿下了,对吧,李斯?”
李斯:“……”
赵宪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李斯:“我刚刚都听见了,你们说我父王的坏话。”
两个人齐齐一抖,对视一眼,然后扑通跪下了。这回轮到李斯手忙脚乱了:“臣等无心之言,请殿下责罚。”
赵宪敲着手里的竹简,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我要是治你们的罪,就不用惊动父王了,对吧。那好吧,先生,你说,非议王上,是个什么罪?”
一直站在他身后弓着身一言不发的青年垂眸道:“在秦律第九篇,殿下又没记住吗?”
赵宪被说破心事,却不敢朝那青年发火,父王什么都由着他,却最不能容忍他对先生不敬。赵宪想了想,道:“就打手背吧,由先生代劳,好不好?”
那青年温声一笑:“臣不敢。”
于是赵宪只好撸起袖子自己上。从青年手里取了一把戒尺,“来,抬起手来。”
两位秦国大臣认命地抬起手。他们这位太子殿下,就是喜欢学大王的样子,尤其是打手背这一招,学得炉火纯青,深得真传。
赵宪用戒尺在两个人手上各自抽了一下,自以为用了很大的力气,对两位老狐狸来说却是不痛不痒。打完之后,他将戒尺还给青年,轻飘飘道:“走啦。”
他自顾自抱着竹简走远,那青年却是慢了一步,对李斯和姚贾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小殿下不懂事,赵高代殿下道歉了。”
姚贾颇为世故,主动递上去一块美玉,“少傅这是哪里的话,刚才真是无心之言,少傅不要当真,哈哈。”
官至少傅的赵高却是没有收下,只是低敛着眉目,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温声道:“下官刚才离得远,并未听见什么话,这就告辞了。”
姚贾见他不为所动,也不强求,与李斯一齐行了礼:“少傅慢走。”
赵高回以一礼,带着属官走远了。
姚贾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啧了一声:“太子少傅,年纪轻轻就这么大的官,真行啊。”
从来不对人随便评论的李斯破天荒地开口道:“你不要离他太近了。”
“哟?”姚贾有点惊讶,“这赵高这么厉害,都能让你开口?除了长安君,他是第二个你让我离远一点的。”
李斯摇了摇头:“直觉罢了。你难道没发现,他一直都垂着眼?”
姚贾点点头:“是啊,瞧着温良恭俭的。”
两人没再说下去,但是彼此都心知肚明,一个隐宫里出来的人,一个没有家室背景,没有前辈举荐的人,能精通秦律,善于书法,从那种卑微的地方,在几年间就一步步爬到这个位置,手段、心思得有多厉害,连李斯都不敢去深想。
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是可怕。他垂眸的样子,与其说是恭谨,不如说是掩饰,人眼里的欲望和野心是遮不住的。赵高很少与人对视,恐怕就是这个原因。
走出了宫门,姚贾拢了拢袖子,冬天的北风呼呼地往他脸上吹,他恍然不觉一般,低声道:“你说这个赵高,大王看不看得出来啊?”
李斯摇摇头:“不好说。”
姚贾呵呵一声,这个李斯真是一点没变,屁都套不出一句。姚贾也不跟他绕弯子,直截了当道:“你想想五年前,他干的那件惊了整个朝堂的事,大王心里肯定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