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的透了,月出皎兮,宫阙沉浸在灯火的海洋,檐下挂着一盏盏洋漆四角如意宫灯,花梨木为框架,雕刻吉祥花纹,镶以绢纱,绘彩图案,或寒梅映枝,或牡丹锦簇。
暖炉里的炭燃的烬了,刘嬷嬷去换新的,今夜的青蔻阁蜩螗齐沸,说话声,嬉笑声,不绝于耳,从隔壁房间出来两个美貌女子,施施然然来到身畔,围着披风,里头只穿了寝衣。
“看妹妹年纪在我们之下,听说你是慕容府的,不知怎么称呼?”绿衣女子声音柔婉。
粉衣女子也道:“是啊,咱们以后就是姐妹了,有缘同聚一堂,要守望扶持啊。”
定柔知道她们是来攀交的,今夜她不想同不熟悉的人说话。
两个女子见她动也没动,好生无趣,转头回房。“她怎么这样啊......”
楼下厢房,两个女子在比衣服。
一个对镜道:“沈姐姐,慕容家那个庶女你注意了吧,年纪最小,模样最出挑,必然是中选的,以后是我们的劲敌。”
另一个冷哼一声:“我爹说慕容家现在还不如个破落户,封邑收了,兵权也收了,就一个空壳子虚名,怕她作甚,便是选上了,叫她失宠还不简单。”
翌日,采选女子比肩联袂站在院外,列了整整四行,青蔻阁和绿莞阁共进选五十六位名媛,定柔身形娇小,站在第一排最右。
两个模样端正的管事嬷嬷在训话,喋喋说着宫规礼仪,见到皇帝、太后、皇后、四妃、嫔御,该行什么礼,说什么敬语,初选由尚仪女官考核妇功和四书五德,音律和诗词赋,日子定在十五,复选在瑶光殿,下月初一为吉日,由太后和四妃瞻观妇容妇言,入了复选便可移居韶华馆,成为正式的御妻,殿选日子还未定,是众御妻面圣的机会。
“掖庭有东西十二殿,三十六馆,六十三阁,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只有九嫔之上才可椒兰殿寝,奴婢恭祝各位采女日后都能擢第,跻身贵人,若生下皇子公主,荣华不可限量......”
语罢,让众人依次进一个房间,每六个为一组。
从左到右,定柔在第二组,前面六个人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泪痕,有的还在颤抖着手系衣带。
第二排进去,屋里桌椅全无,几个面貌不善身材魁梧的老妪,守在帐帷旁边,盘子里放着一堆不知道干什么的物什。
“脱!”刀子似的声音。
脱?
采女们面面相窥,面上顿时少了血色。
“不脱光怎么验身?肚兜也得褪下来,凡有胎记、痦子、伤疤、体毛、狐臭、非处女者,皆不可伺候皇上。”
采女们开始抵触。
“啪!”一个采女脸上挨了一巴掌,把众人吓了一跳。
“老身可没功夫跟你们耗着,老身可是奉太后的懿旨办事,稍后还得到康宁殿回话!”
“要老身亲自动手吗!”
采女们皆含了泪,抬手颤巍巍解衣带,定柔全身寒颤,即到了此处,不得不忍辱,也去解衣带。
屋中烧了几个炭盆,并不觉得冷,姑娘们皆起了鸡皮疙瘩,一众六个人上身赤条条站在屋中央,只穿了亵裤,像个马戏团的异类,被老妪们凑近观察,细至每一寸肌肤,定柔身畔的婆子啧啧称赞:“真是个天生尤物,老身活了半辈子还未见过这么好的肉皮儿!白里透红,嫩的都能看见膏腴!”
说着还捏了一把,羊脂玉晕般的底子上立刻泛起红印,久久不退。
定柔疼的大吸了一口气,瞪了那人一眼。
“躺下,脱了亵裤。”
采女们深知接下来的事,望着那一堆明光嚯嚯的物什,愈发恐惧的低声啜泣起来,嬷嬷怒斥一声,有两个赶紧躺进了帐帷,其他的被一边一个挟制着按在了临时床榻上。
定柔挣扎着,伸出右臂上的守宫痣给她们看,却没被放过,婆子们手臂粗壮,蛮力把她按在塌上......
东市一茶肆,黑翼冠的内宦被慕容两兄弟截在了包厢。
“副总管,给个薄面......”连拽带推将人拉到另一个包厢,合上门,掀开桌子上的红绸,红酸枝呈盘里满满的金锞子,内宦咽了咽口水,眼前一片金光,思想剧烈挣扎。“这......这......不行......陛下猜忌你家......人人皆知......你们这不是害咱家么......”
慕容贤忙不迭又塞合浦大珠,两只手很快装不下:“家父说了,只要我妹子能过了初选,莫叫别有用心的剔除了,进了复选,必再重谢副总管。”
......定柔出来的时候捏着衣带,心有余悸,其他人依着墙和阑干抽泣,她咬牙望着臻臻至至的明黄琉檐,想起合欢树下的男人,直恨不得咬几口肉解气。
很多年后,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娘睡梦中闪忆这一幕,转过脸看到酣眠的男人,磊落的眉宇,清隽的五官,磨了磨牙根,朝着赤.裸的膀子......肉太紧实了,咬不下来。
男人一副被醋酸倒了牙的表情,睡得鼻音醇厚:“你干嘛啊?”
然后她便说了。
男人竟是一脸惊讶:“这样的?你一定吓坏了吧?”
“你还装!”
“我为什么要装,我又没参选过,我怎生知道里头的道道,听母后说这还是大大缩减了的,按着历代的规矩,从民间广纳采选,要挑出上万人来。”
“你的意思是,你的太少了?”又在磨牙。
“不不不......”
“她们说胎记体毛狐臭都不能伺候你,话说你的那些妃嫔好多都不是大选进来的,身上有体毛、狐臭或者脚气啥的吗?”
“咳咳,我忘了,我就记得你没有,对了,你胸前右边那个,有一粒针眼儿大的朱砂小痣。”
“是吗,”掀开被子去看。
“不仔细看不出来。”
“我怎么找不到。”
“我指给你看啊。”
......
验完身,筛择出二十八个人,管事嬷嬷告诉她们,可以收拾行李出宫了,住进驿馆静候旨意,若不赐婚便自行回家婚配。
只有两人避过了验身这一关,沈蔓菱和程芊芊。
十五日初选,天色大晴,杏花终于吐出了芽苞,归来的白燕啄着庭前的旧泥,微风带着煦和的暖意,御苑华琼池西畔的湖榭游廊,四周挂着梁平卷帘,每个长案上搁着茶水和天青釉莲镂香炉,乌纱巾的女官考问《女则》和《女诫》,内侍官即兴出题,以春意迟填词《木兰花令》,定柔蘸墨对着白宣纸胡写了几句,连韵都不搭,便交了卷,谁知竟评了个优,正纳闷的时候遇上旁边徐姑娘幽郁的眼神。
三月初一日复选。
天还未亮采女们便起来梳妆了,为了束腰只喝几口清粥,定柔被刘嬷嬷强行拉出了帐帷。
花红粉绿的襦裙堆了一沓,嬷嬷一边在胎漆螺钿宝盒里挑着首饰说:“奴婢总觉得,这殿选的日子未定,说不准另有乾坤,陛下今天也来呢,姑娘好生打扮打扮,凭你的姿色,要艳压群芳,易如反掌。”
定柔对着铜镜,生气地将梳篦掼到一旁:“我才不为了取悦他折腾我自己,我有孝在身,绝不穿鲜艳的。”
时节与日俱热,光景一时新,杏花只开了十来天,还没来得及品赏便纷落一地,桃花接踵而开,灼灼满枝丫,芳菲满园,逞娇呈美。
“太后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宸妃娘娘到——”
瑶光殿外两侧,锦彩堆秀的妙龄女子跪的邢列分明,各色发髻争芳斗艳,额头朝地,钗簪垂珠微微曳动,太后下了坐辇,被众妃簇拥着步入内殿。
除了皇后和四妃,还有敬贤太妃安氏、和淑太妃董氏,先皇龙御归天后,未生育的遗妃除了依礼殉葬的,余者遣去了建国寺落发修行。安太妃是成王赵祎的生母,董太妃是先帝最后宠爱的,诞育了年纪最小的静诚公主,两位被太后恩旨在宫中养老。
太后坐在上首的织金芙蓉座榻上,踏着矮踏,今日穿着团花凤纹大衫,戴着翠钿四凤步摇冠,围着仙鹤牡丹霞帔子,两太妃坐左下太师椅,皇后和淑德宸三妃分坐右下,也是大衫霞帔,赤金步摇冠,格外雍容庄重,对着殿外:“让采女们平身罢。”
昌明殿,皇帝下朝回来,被围拥着换常服,坐到御案后,握起了朱笔,小柱子小心翼翼道:“康宁殿锦纹姑姑来送太后话,让您移驾瑶光殿,亲看那些采女,择出心仪的。”
皇帝已看完了一个奏疏,下笔写着批语,不耐地扔了一句:“朕没空。”
小柱子连忙闭嘴,给小栋子递了个眼色,去给太后送信。
擦擦汗,自贤妃去后,陛下好似久久走不出来,面色总是阴郁着,每日不得不提心吊胆侍候。
皇帝忽然问:“慕容府这两日有什么动静?”
瑶光殿外,亭亭身姿站的端正不苟,针落可闻,心跳声如擂鼓。
定柔今天故意选了个不显眼的地方。
太后与太妃正说先皇当年选妃的事,感叹时光催人老,小栋子来送口谕:“启禀太后,陛下有几个要紧的奏报要批阅,来不得了。”
太后掐着菩提子叹息一声:“这孩子,咱们一大群人为他忙活,他到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儿。”
董太妃忙接茬:“陛下忧劳国事,事事国事为先,苍生之福祉也!”
太后点点头:“禝儿向来以国为重,以天下为重,正因如此咱们才得多多分忧,挑出知书达理,品貌贵重的来,让他心悦。”
皇后和宸妃颔首应是。
“开始吧。”
司礼监念着名册,一边五人一组,莲步姗姗进殿,动作一致地伏地叩首。
“秘书郎程贵轲之幼女,程芊芊,年十七。
荣寿县主之孙,周芬婼,年十八......”
盈盈出列,敛衽再拜:“臣女恭请太后圣安。”
太后问安太妃:“哀家没记错的话,荣寿县主今年八十有六了吧?”
安太妃道:“正是呢,太后好记性,比臣妾强多了,臣妾有时连名字都记混。”
太后感慨:“果真荣禄长寿啊,顶别人活两辈子。”
“虞部司掌事沈方舟之女,沈蔓菱,年十八。”
淑妃起身:“母后,这是族中堂妹。”
太后“哦”了一声,和颜悦色地招手:“近前些,让哀家瞧瞧。”
沈蔓菱娉娉而至,端方秀雅,太后端详了一阵,赞道:“是个齐整的孩子,哀家喜欢。”淑妃忙对尚仪女官和内侍总管说:“还不快记下来,留名字,入韶华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