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圆嘴角抽了抽,不紧不慢起身,去将屋门关上了。
亭子外的雨渐渐停歇,山谷间雾气氤氲,已经看不清出谷的小径,也掩去了宁氏兄妹的身影。
阿圆拿起帕子拭去眼里的雾气,宁迟迟临终前说,她只是回到天上去了,让他们都不要哭。
宁初元与宁再元兄妹俩性情迥异,与宁迟迟一点都不像。她不止一次说,宁初元太有野心,宁再元太出世,当初她真不该贪恋美色,以至于眼瞎选错了种子。
兄妹俩还小时,不明白两人身世有什么不同,也不明白父母有什么不同。
宁初元开始见到祖母,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厌恶,他心大,也不在意,后来干脆不去见她了。
二叔家的堂兄妹嘲笑他们是外室子,宁初元开始打不过,也不逞强,偷偷带了于五当家下山,把他们捉起来狠狠揍了一顿。
后来大一些读书习字之后,他们才逐渐明白,自己的父母在世人眼里来说,就是一对异类。
宁初元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遗憾或者羞愧之处,父母虽然没有真正成亲,可他们都是雄霸一方的亲王,提起谁的名号大家都要抖三抖。
尤其是阿娘宁迟迟,知人善用,大力推行农商共同发展,她常说,先要让百姓吃饱穿暖后,再来谈文明进步。
这天下谁还有比自己的父母更厉害之人?哪怕是宫里的皇子也比不上。
而且阿娘一直尊重他们,从来不勉强他们去做不喜欢的事。比如他们喜欢什么就学什么,长大之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阿爹抱怨以后谁来继承他们的王位兵权,她也淡然处之,说哪里会少得了人才,选一个继承人哪里会有什么难的。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大不了被京城灭了,大家一起死呗。”
宁初元本来还在开心快乐中,顿时脸色发白,与妹妹对视一眼,皆心中一紧。
他们的身份,注定了不能彻底自由自在,享受了多少好处,就要付出多少努力。
自此之后,他们再也不偷奸耍滑,认认真真读书学习,甚至比别的人还要用功百倍。
因为别人学不好,最多考不上功名,他们学习不好,会血流成河。
“妹妹。”宁初元转过头,盯着宁再元问道:“阿爹阿娘去了,你搬回荆州来跟我一起住吧,你一个人住在益州我不放心。”
宁初元年轻贪玩,这些年嫌弃元峋有时爱管着他不许下山去胡闹,他干脆住进了一直空置的荆州镇北王府。宁再元大多住在益州的镇南王府,陪着陆老太妃,她前两年去世之后,才偶尔回清风寨住些时日。
她摇摇头道:“不用,我在益州住得很好。”
宁迟迟当初办了养善堂,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还办了女学,教她们读书习字学生存本领,如今益州与荆州渐渐开了女子考学之风,官府里已有女官在做事。
后来她身体愈发不好之后,这些事都由宁再元接了手,临去前,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些,叮嘱了又叮嘱:“万万不可贪功冒进,须得一步步稳扎稳打,否则将会被反噬,前功尽弃。”
宁再元自然明白要与整个世俗对抗有多难,而且在益州与荆州,还全部是宁氏天下的情况下,都遇到了重重的助力。
士大夫曾经以死反对,更有几个大家族直接迁了出去,不屑与之为伍。如今宁迟迟一去,只怕那些反对的声音,会重新再起。
先皇去年驾崩,新皇远不如先皇,用宁初元的话来形容,新皇还不如二叔元岫聪明。
元岫是出了名的纨绔,从年轻到老都没有变过,又蠢又不自知,堂兄妹们也如他一样,经常被他们兄妹揍得痛哭流涕。
宁迟迟经常说,不能随意打仗,一是兵器太过落后,打仗都是靠人命在填;二是得休养生息,哪个新朝成立不得打个十年半载的,需等粮草充足兵力足够强大之后,再试具体情形而定。
照着眼前的形势看,宁初元迟早要与京城开战,他为了养兵筹措粮草,经常穷得叮当响。
她了然地道:“祖母的嫁妆银子,你已经要了一小半去,我再给你一些,你一半我一半。阿娘留给养善堂的一个大钱都不能动,阿爹的都给你。不过你的那些兵,给我一些吧。”
宁初元被她看穿,也不觉得脸红,反而十分坦然地接受了下来,他点点头道:“好,你且小心些,不要事事冲到前面去。”
祖母陆老太妃恨透了阿娘,一辈子都在诅咒她,连带着也不喜欢他这个与阿娘长得像的孙子。反而是妹妹长得与阿爹像,祖母对她宠爱无比,哪怕有二叔家的堂兄妹在,她的所有陪嫁还是都留给了宁再元。
其实宁初元不止一次腹诽,阿爹虽然与阿娘一辈子都在争吵,却从来没有见他赢过。比如他没名没分跟了阿娘一辈子,他名下的镇南军,也最后都姓了宁。
宁初元甚至怀疑,阿娘找阿爹生下他们兄妹,就是为了间接夺去元家的一切。
当然陆老太妃也这样骂过,骂阿爹不孝,把自己卖了不说,连带着把子子孙孙都卖了。她坚决不肯承认宁再元姓宁,而是叫她元再宁。
对于这些阿娘从来没有干涉反对过,她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说过一句陆老太妃的不是,也没有阻拦他们兄妹去她面前尽孝心。当时他年纪小,不明白便直接开了问了。
宁迟迟当时平静地道:“她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祖母,再说与她计较什么?她不过从一个温暖的屋檐下搬到另一个温暖的屋檐下,只看得到头顶的那片天。”
兄妹俩矗立在大王院的门前,抬头看着院前的那块匾额。
匾额上的字是后来由宁迟迟亲笔所题,字迹如行云流水,藏锋其中。如同她后来的人,整个人柔和温暖,看不到丁点以前山匪大王的张扬。
宁迟迟后来几乎隐退,不怎么在人前露面,可益州与荆州一直都太平安稳,甚至京城,从来不敢把手伸到这两处来。
“进去吗?”宁初元侧头看着妹妹问道。
宁再元摇了摇头,“不进去了。他们都不在了。”
阿爹其实开始不住在山上,他甚至在山上连个正经住处都没有,后来不知他士动还是被动把益州赋税账册交给阿娘之后,才偶尔能进去大王院住上几晚。
直到后来他们身体都不太好,不宜多奔波劳碌之后,他才真正在此定居下来。
宁初元鼻子蓦地一酸,他们兄妹再也没有爹娘了。他低声道:“你难过吗?”
“嗯。”
“我也是。可是我们不能太难过,她说了,她只是回去了。”
宁再元眼眶渐渐发红,却什么都没有说。
几个当家在他们还小时就先后离世,宁迟迟与元峋的身体,因为常年操劳一直多病,宁迟迟去了没几天,元峋也与世长辞。
临去前,他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带着些微的笑意:“你们不要难过,我们会在一起,在下面会有个伴......”
“但愿阿爹能追上她。”宁初元仰起头,看着头顶碧蓝的天空,喃喃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正式全部完结,看看预收的《国公夫人是黑心莲》吧,最近几天会开文。
谢谢大家的支持陪伴,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