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春雨纷纷扬扬。
经过一夜雨疏风急,山谷里落英缤纷。
宁初元与宁再元兄妹从墓前起身,一左一右扶起阿圆。
“圆姨,雨愈发大了,你身体不好,我们早些回去。”宁初元将手上的伞往妹妹那边偏了些,看着阿圆鬓边的白发,原本心中的担忧更甚。
自从阿娘去后,阿圆就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总是神情恹恹。
“我没事,你们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坐坐。”阿圆神情温和,拍了拍长得极为肖似的宁初元,心中空荡荡的,说不出的惆怅。
转瞬间,二十多年的光阴倏忽而去。
山谷里的坟一年年多起来,先是于五当家,再到杨二当家,几个当家先后都长眠于此,然后到宁迟迟,最后是与她几乎前后脚离去的元峋。
宁再元性子沉稳不怎么爱说话,与成日笑嘻嘻的哥哥宁初元长得也不像,面无表情的模样,活脱脱犹如元峋在世。
她知道阿圆陪了宁迟迟一辈子,山谷里面埋着的,都是她在这世上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人。
哪怕是他们兄妹,就算她从小看到大,也无法与他们相比。
宁初元还要劝,宁再元却淡淡瞄了他一眼,扶着阿圆在亭子里坐下来,吩咐了身边的丫环仔细伺候,见一切妥当了,兄妹俩才告辞离去。
阿圆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又转头愣愣望着眼前的两座新坟,眼眸渐渐模糊起来,仿佛又看到了那些曾经的岁月。
“阿圆啊,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儿过分啊?”宁迟迟半躺在廊檐下的软塌上,手上捏着里梨条儿,边咬边感叹。
阿圆看了她一眼,并不答话。
她知道宁迟迟很多时候都爱自言自语,说着一些似是而非她听不太懂的话,像是抱怨又像是发泄,并不需要人回答。
自从与北庭一战,虽然几乎尽灭北庭士力,北庭王也没有逃出去,死在了那场战役中,朝廷大军与镇南军也同样损失惨重,相比较下,镇北军伤亡人数最小。
那一场战役,阿圆迄今还记得,整个西北关几乎是尸山尸海,空气中的血腥味浓得经久不散。
因为宁迟迟拥兵不出,陆旻和倒好,只是不理会她,元峋却暴跳如雷,差点没有将她的大帐掀翻,指着她鼻子骂她不讲义气。
“哟,我没有撤兵让出西北关,已经是仁至义尽,你少他大爷的在我面前装忠义之士,你们打的什么士意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宁迟迟连睡了一天一夜,精神已经恢复了过来,又吃饱喝足,已有足够的力气与元峋对骂。
元峋愣了下,憋着的一肚子怨气被戳破,累得直瘫倒在地,闭上眼睛咕哝道:“不要脸,北庭兵前脚一到,你后脚就前来哭诉威胁,哪里有你这样狡猾不讲诚信的盟友,也是我心善,不然再拖你一天......”
阿圆还记得那些药,宁迟迟给他们的,是从沈三当家那里拿来极贵重的保命之药,她自己留下的,是最毒的毒药。
那时她已经没有打算活下去,像宁正那般,战死在西北关。
哪怕她其实比谁都怕死,又狡猾冷酷,但是她却又是真正大慈之人,她也经常说自己,善与恶拉扯,迟早会疯掉。
也许元峋也看到了这点吧,他才会那么快奔袭而来,陆旻和想必亦是如此。
回到益州之后,宁迟迟照常没有回到荆州封地,仍旧长居清风寨。元峋经常有事没事跑到山上来,一呆就好几天,付很多银子才勉强住进了他以前住的那间破茅草屋。
整座山上,成天能听到他骂宁迟迟开黑店,吃足苦头却仍旧不愿意走,还真真假假提了无数次亲。
那时宁迟迟心情好的时候就陪他玩玩,给他出了无数的难题。阿圆还记得那些题,不仅仅是她,连几个当家看了,都拍掌叫绝,哪怕是状元之才,也难以回答得令人满意。
“我与你阿娘同时掉到水里,你先救谁?”
“生产的时候难产,保大还是保小?”
“以后孩子跟谁姓?”
当然最后元峋也没有回答出来,他不仅仅是男人,还是威震一方的镇南王,他姓元。
只是虽然他没有回答,后面他的行动却表明了一切,不然他不可能再次住进大王院,能陪在她身边这么多年。
阿圆总是觉得,宁迟迟虽然身边围着很多人,她却仍旧很孤单,她总是呆呆地看着某处,一看就是小半天。
北庭被灭之后不久,皇上驾崩,赵王暴亡,新皇陆旻和登了大位。
很快京城宫里来了人,给宁迟迟带来了一个小匣子,里面放着一根银钗,还有力透纸背的几个大字:“对不住。”
阿圆记得那根银钗,是宁迟迟胡说八道随手送给陆旻和的那根,没想到他倒一直没有丢掉。
她知道那句对不住,是为了沈宸妃之死。在边关时,他们从来不提这个话题,兴许是真正难以启齿吧。
陆旻和此时提出此事,阿圆看到后挺难过的,虽然他们曾携手共战,此时他们又各自为政,再一次成了彼此的敌人。
宁迟迟将那张纸烧到了沈宸妃的墓前,先皇将她的棺椁送回清风寨之后,她没有被埋到宁正旁边,而是埋在了山顶最高处,俯瞰众生。
当时几个当家,包括阿圆都不理解宁迟迟的做法,她却淡淡地道:“让她享受些清净日子吧。”
那晚宁迟迟又喝多了些,中秋快来临,半圆的月亮挂在山顶,她伸长手臂似乎想去捞,自己觉得傻,又笑倒在了摇椅里。
“阿圆,你说我是不是太寂寞了?”
阿圆只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给她煮浓茶解酒。
“唉,我想生个孩子,想在这个世间留些念想,证明我曾经来过。这样我是不是很矫情很傻啊?”
阿圆经常听她说,她是天外飞仙,不是这个世间的凡夫俗子。听多了阿圆也就相信了,因为她如这样的人,这个世间的确难寻。
不过阿圆觉得,她能生一个孩子陪陪她也不错,让她至少有个能说话的人。
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阿圆抬眼看去,元峋一袭月白衣衫,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像是月光下的谪仙。
她下意识地往旁边看去,宁迟迟的眼睛里似乎冒出了红光,喃喃道:“嘿,说来就来。”
阿圆心头一动,宁迟迟已对他招了招手,笑眯眯地道:“男宠,要不要一起生孩子啊?”
元峋脚步一晃,左脚踩到右脚差点摔倒,他手忙脚乱稳住了身体,极力清了清嗓子,抬起下巴想说几句狠话,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怪叫一声,像是饿狼扑食,双手抓住胸前的衣衫用力一扯,露出精壮的身躯,奔上来将宁迟迟打横抱起,一言不发往屋子了里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