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难得睡了个安稳觉,清晨洗漱过,从头到脸格外的洁净。把电报拆开来一看,是宝菊发来的。他果然效率奇高,才到河内半个月,已经租好了货栈、航船,并雇了一名通译,一名管事,几个伙计。电报里称,这会正是安南茅术采挖的季节,价格很贱,他看报纸说东北闹鼠疫,上海恐怕要人心惶惶了,可先采买一货舱的茅术回去。这个东西烧来防疫,天天烧,也不值钱,应该好销。
末尾还加了寥寥数语,将租赁货栈航船和采买茅术的帐略微汇总了一下。
康年这两天衙门里忙着迎接郡王大驾,正事没人管了,正好在家里偷懒。他自慎年手里将电报接过去,看完了,啧啧地称奇,“这样的人,不做官可惜了。”
慎年不以为然,“总不见得人人都想做官。”
“我知道,你是不想做的。”康年把电报撂在桌上,手扶在慎年肩膀上,那是个兄弟之间郑重其事、很有力度的动作。他往圈椅里一坐,黯然地望着外头郁郁的树影。“想想我刚入仕时,也是野心勃勃,想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的。可官越做越大,却觉得自己在衙门里过得浑浑噩噩,不知道奔头在哪里。朝廷已经一蹶不振,就算做到邝中堂那样,也不过在泥潭里陷得更深,”他看向慎年,“还好你没跟我走一条路。”
“大哥,别一条路走到黑。”慎年斟酌着,说道。
“身不由己啊。”康年喟叹一声。不到三十岁的人,脸上已经有了些萧索的意味。随后他告诉慎年:“洵郡王后天到上海,法国领事要在礼查饭店宴请他,外白渡桥一带要戒严,到时候别让妈和小妹她们出去乱走。”
慎年心领神会,“怕刺客吗?”
“汪兆铭刺杀摄政王同案的案犯还潜藏在法租界,谁知道到时候会出什么乱子。”康年脸上很冷漠,“这些乱党,不是到处烧教堂,就是刺杀政府要员,还巧立名目挨家挨户地募捐。领头那一个,就是汪兆铭的姘头,人称陈四小姐,你见着她,还是躲远一点。”
康年去衙门后,慎年也出门了。于太太空有一肚子欢喜,儿女都躲得不见影子,只能对着芳岁和百岁絮絮叨叨。次日早饭时,令年被何妈和阿玉三催四请的,才靸着绣花拖鞋,走来了饭厅。于太太责备的话还没出口,见慎年走进来了——又是彻夜不归。
一个两个都让她生气,训得过来吗?于太太只能叹气,把咿咿呀呀的百岁抱到膝头逗他,“小二毛,以后长大,可不要学你的二叔。”
大毛嚷嚷道:“我也不要学小姑姑,她可懒了。”
令年拽了拽芳岁的羊角辫,耷拉着眼皮坐在餐桌前。她筷子半晌才动一动,何妈死死盯住她,不觉张大了嘴,恨不得自己替她吃。她连声逼令年多吃,“小姐,看你这趟出门,又黑又瘦,跟个烧火丫头似的,卞公子还能看得上你吗?”
阿玉忙回护令年:“我看卞公子对小姐挺殷勤的。”
“你懂什么?”何妈白了阿玉一眼,很老道地说:“婚前殷勤,婚后,哼,不见得。男人!”
令年索性道:“我不吃了。”
见何妈皱眉,阿玉这才笑嘻嘻道:“何妈,你不知道,小姐和卞公子约好了,今天要出门。”
何妈这才笑逐颜开。于太太怕卞小英随时就到,打发令年去换衣裙,梳头发。这时慎年已经回房洗漱过,下楼来,正坐在令年身侧。大概是这两天何妈总念叨她黑的像乡下人,令年脸上和脖子上涂了厚厚的雪花膏,散发着幽幽香气。
于太太又叮咛令年:“卞公子待人和气,那是他有涵养,你不要给他脸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