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棠和于家母女不期而遇是在大马路的钟表行。
店里的伙计正在招呼觅棠和她的同学看一支自来水笔,忽的人就走开了,又听见店里七嘴八舌地叫于太太,觅棠转过身来,果然见于太太和于令年母女被众星捧月地迎进店里。女同学们受了冷遇,十分不满,见觅棠的神色不同寻常,问她:“你认识?”
觅棠不知怎么的,这回偶遇于太太,竟然有些紧张。在店里等了一会,于太太的目光却并没有往这边来,她便放下笔,对朋友们说:“不认识,咱们走吧。”
回到家,这件事一直在心头盘桓。程太太见她只低着头数碗里的米粒,追问起来,觅棠先是不说,后来,却自己放下了筷子,说道:“我今天见到了于太太和三小姐。”
程太太忙问在哪里,说了什么。
觅棠这话说出口,没事人似的,重新拿起筷子,一边吃饭,笑笑地说:“我看见人家,人家没看见我呀。”
程先生在外头应酬,早吃过了,只坐在旁边吃茶,闻言早把茶碗放下了,聆听了一会,迫不及待地凑过来道:“你这孩子不知礼数,既然看见了于太太,怎么不上去请安?”
觅棠最近因为想要去美国读书的事情得不到程先生许可,正在和父亲置气,便没有吱声。架不住程先生一直在耳旁啰唆,软磨硬泡要她去于家拜访,觅棠把碗一撂,冷笑道:“我虽然不知道礼数,但也晓得,别人家卖女儿的,都是待价而沽,没有像咱们这样自己送上门的。”
程先生瞠目结舌,“这、你,”转过头来对程太太道:“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
不等程先生斥责,觅棠先自己一滴泪落进了碗里。程太太慌了神,忙将她揽进怀里好言相劝。程先生也不好意思了,辩解道:“咱们家虽然算不上十分显赫,但也不至于要卖女儿了。你从小到大,可有受过半点委屈?教会学校也读了几年,连于小姐都不见得有你这样的自由。去留洋,我不是舍不得这个花费,只是怕你一个女孩儿漂泊在外,没个依靠,以后若是结了婚,和女婿一起去,那我是很赞成的。”
觅棠红着脸嘟囔道:“什么女婿,还没影的事呢。”她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擦过泪,也就神色如常了。
程先生不甘心,看着她的脸色,又把话头提起来:“其实我是想托于二公子买点格兰之的股票,但和他向来又没什么交情,还是你在于太太那里好说话些,怎么就让你说成卖女儿了?”
觅棠心里动了,但脸上作出勉强的表情,“那就去这一次。”见程先生笑逐颜开,趁机道:“爹要拿什么谢我?”
程先生近来生意做得不坏,很财大气粗,“你看上什么,买就是了。只不许再提留洋的事。”其实他也不用叮咛,留洋读书那事此刻在觅棠心里已经不算最要紧的了。
下人们把碗盘撤下去后,觅棠有意陪父母坐了会。因为自知今天说话鲁莽,伤了程先生的心,对他又格外讨好些。程先生几番欲言又止,碍于觅棠在,最后索性说:“棠儿早点去歇着吧,我有事情和你母亲说。”
程先生夫妇还很少避着觅棠说话。觅棠满腹疑窦,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隔了几日,来到于府拜访。正好康年自圣玛利亚书院请来的洋人女教师也来试工,彼此都觉得很巧。女教师用洋文问觅棠:“程小姐不是预备着要去美国吗?”
觅棠只能说:“双亲还在,不敢远离。况且对美国的风土人情都不甚了解,也不知道该报哪个学校,所以就暂且搁置了。”
女教师对觅棠的学业很关心,便说:“听说于先生是从宾夕法尼亚回来的,程小姐不妨去跟他请教请教。”
令年读了一早的英文,知道程小姐登门,如获大赦,忙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挽着于太太的手在旁边听着觅棠二人交谈。于太太当然是听不懂,令年却察觉她们在议论慎年,听得格外专心了。
觅棠担心失礼,只和女教师敷衍了几句,就上来拜见于太太。于太太很喜欢她来和令年作伴,叫人去拿外国点心给程小姐配茶,又说:“今天听这位——墨菲小姐提起来,才知道你们书院因为院长有急事回国,所以给你们提前结业了。程小姐在家没事,怎么一直不来玩?”
觅棠道:“虽然结业了,也有一些繁琐的事,要给外地的同学送行,又要去教堂义演,前天才把上学时的课本和笔记都整理了出来,等以后有朋友要上学,再送给她们使吧。”
于太太赞道:“程小姐真勤勉,心也细。”习惯性地要打趣令年几句,见她双手放在膝头,静静地坐在自己身畔,不知是在认真听程小姐说话,还是已经魂游天外,于太太便不忍心了,转过头来握住了令年的手,笑道:“我们令年有些傻气,怕我独自在家闷,哪里也不肯去。”
那洋人墨菲小姐见状也就告辞了。何妈亲自把她送出门,叫了一辆东洋车,再走回来时,忍不住抱怨道:“太太,你可别被小姐蒙过去了。早上她和女老师在楼上念书,我去送茶的时候,从门缝里瞧见女老师在不停地吃点心,小姐拿着一本画报在看呢。”
令年不忿何妈偷窥,抢白道:“那画报也是洋文的么!何妈你又不识字,懂得什么?”
何妈道:“我不识字,也懂得看画。那画报上画的不是吃喝,就是衣裙,你不学些好听的场面话,见人只会问,你吃了么,喝了么,穿的长衣还是短褂,那像什么样子?我就问你,刚才程小姐和女老师对话,你听懂了几句?”她转过头来还要问觅棠,“程小姐,在你们学堂,像我们小姐这样子顽劣的学生,是不是要打手板的?”
觅棠笑道:“学堂里不打人的。”
令年被何妈絮叨得心烦,冷笑道:“我怎么听不懂?刚才程小姐和墨菲小姐不是在议论二哥么?”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怔住了。觅棠竭力克制,也隐隐感觉脸颊有些发烧,忙将她和墨菲的对话复述给于太太听,于太太解了疑惑,点头道:“程小姐真有去美国的打算,让慎年替你引荐引荐那边的学校也好。”
觅棠道了谢,说:“最近也改了主意,想要找点事情做,多陪一陪父母。”
于太太很赞同:“这样更好。”她心里一动,想到自己和那墨菲小姐语言不通,令年又擅长糊弄,恐怕学习效果不会好,便提议道:“我看程小姐洋文很好,不如你来教令年。”因怕觅棠多心,又道:“我知道你家里境况很好,其实也不必出来做事养家,你就当交她这个朋友,陪她说说话,解解闷,好不好?”
于太太是一颗慈母心,觅棠虽然觉得突然,也没太过推辞,笑着点了头,“只是我水平也不好,等三小姐略微有了进益,还是找位洋人老师来。”
于是这样说定了,程小姐隔天来一趟,每回待两个时辰,束脩工钱之类的也就没有多提。
觅棠坐了一会,待要告辞,听见外头说话声,令年先起了身,往厅外张望道:“咦,二哥今天回来得早。”
觅棠便把要告辞的话咽回去,掸平长袍上的褶皱,站起身来,又疑心自己刚才吃点心时把口脂擦掉了,便用手指抚了抚唇瓣。见慎年已经走了进来——他回来久了,入乡随俗,身上穿的一件铁灰色绉纱长衫,显得有些单薄,果然于太太立即去拉他的手,“穿这么少,不冷?”
慎年说不冷,他掌心还泛着热,于太太放了心。见他衣襟不知被谁揉了一通,皱得厉害,便嗔道:“又去哪里混了?”
慎年笑道:“生意上的事,怎么是混?”放开于太太的手便往楼上去了。
于太太还在嘀咕,又要叫听差来问话,等慎年不见了,令年将于太太拦下来,笑道:“妈,你问了也是白问,所谓生意上的事,也不过是打茶围,抽烟,斗牌,看戏。”
何妈忍不住辩解:“二少爷不抽烟的。”
令年拈帕子理着裙摆,淡淡道:“不外乎其余那些事罢了。”
于太太不高兴,叮咛令年道:“你要替你二哥留意着,别让报纸上写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给邝老爷知道了,又要啰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