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一点都没有错。
——岂止是永无宁日啊!
每时每刻、睁眼闭眼,就是无止尽的怨魂、骷髅、游灵,黄泉小爆发的时候是亡灵天灾,大爆发的时候是山一般的巨型怪物。
此世何其庞大,与之相对应的九幽当然也大得过分,黄泉作为阴世最重要的规则之一,这种程度的规则的消亡,引发的动荡甚至可以颠覆世界,但现在所有的灾难都被局限到一处,也等同于把压力聚集到一起。
于是就算反反复复地消磨、日积月累地分解,它依然有可怕的伟力带来重压。
怪不得以师鸿雪的能为,都没有空闲处理身上的狼狈,任由血污铺展,衣发散落;怪不得连他也只能把黄泉放逐到时空的乱流中,以更漫长的时间击溃动荡,让死气沉淀,然后通过“靠岸”的机会,借由界碑界定时间的机会散去死气。
乱流中时间的流速比真实界要快得多。
也就是说,真实界千年,他却已经在黄泉待了万年、数万年。
“黄泉有死气、怨气、诅咒……除了死气外,所有的东西都会对真实界造成污染,死气不列数其中的原因是它能够被消弭,生灵的生气天然可以净化死气,所以我的存在就在于把所有黄泉灵性击溃,或者转化成死气积累下来,然后通过界碑将其释放给真实界。”
千叶懂了,正是因为有黄泉的死气,所以修真界会有鬼修。
生魂要转化为鬼修无一不需大量的死气。
但积攒死气的过程也极其缓慢。
黄泉的灵性是混沌的。
黄泉存在了多久,河岸就累积了多少洗褪不去执念的怨魂与掉落在九幽的尸骸,它每次爆发,散失的灵性会污染怨魂与骷髅,被击溃之后,灵性再度散逸,继续污染它们,然后再度被击溃,这样反复消磨,周而复始,灵性才会分解,转化为单纯的死气与灵光。
师鸿雪积累死气,也吸收灵光续航,但强大如他,需要的灵光并不多,没有被吸收的那些便会自行投入河底,沉淀起来。
千叶没有这样的实力。
她在岸上活生生耗光了身体存储的所有灵气,然后不得不在下一波灵性分解之前,跳到河底去找灵光。
反反复复,没有止尽。
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她会在师鸿雪身后闭上眼休息一阵——然后她才知道,他从来就没停下休息的时候,因为对他来说,连喘息的机会都可贵。
“……”她总觉得他干的这活比山长累多了。
大概是因为亲身体验过在黄泉中抗压究竟有多辛苦吧。
“我见过有切割灵魂的……没见过切割时间的。”千叶当时见到“鸿雪”就很好奇,“对他的手法感到震惊。”
“你可以理解。”师鸿雪对她说,“时间本身就是一个量度,就像空间一样,人由生入死,而世界不变,人的一生便是时间。如果将人所经历的一生比作一场戏剧,戏中人掌控舞台,他是就在控制自己的时间。你不妨认为,他能切割时间,是因为他能掌控天地。”
他笑道:“你要知道,那面旗,本来就是丈量天地的器具。”
千叶恍惚自己在上一节物理课,他在与她讲时间的虚构性,时间的存在只是物质与空间之间发生关系的一种距离测量单位……
她被他的比喻吓到了。
师鸿雪的空间能力神乎其技,如果他本身就是丈量天地空间的神器,倒也能解释为什么他那么厉害了,可是想他掌控此世这个大环境,她就觉得……不对,“万法皆通”!
万法皆通不正是他能掌控天地的标志?
所以他能解析此世规则,所以他能上达虚空下至黄泉,他是此界独一无二的例外?
她看向他手中的旗杆,委婉地问:“它也是神器的一部分?”
已知,师鸿雪本身是器灵,他后来有了人的身体,就成为了真实的人——他可以把自己的时间切割成了三个部分,但神器就只有一个啊。
如果天门山是神器,那么这柄旗子……
他摇了摇头:“我取黄泉的髓炼就的,不是本体。”
就是,都能把界碑都炼成灵镜了,再炼一面旗子也不在话下!
可是——“什么是黄泉髓?”
师鸿雪眼睛微微闪烁,带着一丝狡黠的光,这叫他看上去更生动更灿烂,他声音低缓,就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听到一样:“黄泉都要‘死’了,它当然也有生命力——啊,我偷了那么一小段生命力,也就是稍微地,加速了一下它的死亡而已。”
黄泉如此缓慢的死亡已经恐怖到这个地步,他还说他曾加速过!
寻常就已经那么难搞了,那么加速的那段时间里,黄泉的爆发必然频繁密集又剧烈无比!
他坦然无畏道:“反正我扛过去了。”
他晃了晃旗子,看柔软的旗面舒展飘了飘,眉目间的笑意纯粹又张扬,黄泉本是阴郁缠绵、晦暗森然,可他就像是灼灼朝阳一样照亮她的眼睛。
千叶在又一阵地动山摇中收回视线,无言地看着下一个巨型骷髅冉冉升起,恐怖的嘶吼引动河水的壮澜,就像要将天地都冲撞粉碎一般。
她握着扇子准备迎战的时候,还在想这个人——其实这个时期的师鸿雪并没有太多好为人师的癖好,他被切割镇压黄泉的时候尚未遇到苍梧,但也许他们的本质就是一体,他就是那么喜欢做一个老师,所以会如此详尽地回答千叶的每一个问题,尤其是关于修行上的问题,所以依然喜欢指点她修行上的每一个困惑。
当然,他有着师鸿雪所有的记忆,知道在“本体”身上发生的一切。
他们之间的记忆都是共享的。
其实三段时间的性质没什么差别,也没有什么主次,只不过“山长”拥有真实身体的时间最长而已;他自称我,称山长为“他”,只是在方便千叶理解——因为他看出来了,她把他们区分得清清楚楚。
他们实是不同的性格,千叶到底是没法将他们混作一谈。
*
千叶累得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弹,她垂着脑袋无力地坐在地上缓气,大脑罢工,浑身上下的细胞连叫嚣都懒了。
师鸿雪清扫完尾巴,拖着旗杆走过来,递给她一个东西。
梳子?
她愣了愣,看到他手中骨头做的梳子——不知什么时候打磨的,可并不朴素,洁白如玉,事实上还镂空了小雕花。
下意识抓抓自己凌乱的头发,抬头望过去:“你都不打理自己,还想我打理头发?”
师鸿雪看着她笑:“要吗?”
照着黄泉的水梳头发的体验,大概也就千叶了,她镇定自若地无视黄泉冤魂苍白的手臂,挥手拂开水波,映照自己的长发。
无论到什么时候,喜欢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总是女人的天性。
她把头发梳开,这才擦拭自己脸上的血污。
擦着擦着,忽然猛地一震,她盯着自己的脸片刻,像是惊跳一般抬起头看着身侧的人。
师鸿雪以眼神询问。
“你不觉得我有哪里奇怪吗?”她紧紧地盯着他的脸。
“哪里奇怪?”
千叶斟酌了一下言辞:“比以前更讨人喜欢?”
因为她语气严肃,他也就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无法区分,最后道:“我本来就很喜欢你了。”
话说得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