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是亡者的轮回之所。
这里空寂、虚无,九道黄泉寂静无声,一刻不息地流淌,将亡者的魂魄重新引入世间。
幽冥之中没有生机,也无需生机;没有停驻者,也无需停驻者。亡者的魂魄会在因果牵引下,进入黄泉之中,受黄泉引导,进入不同的轮回。
黄泉的力量只存于黄泉之中,幽冥的力量只存于幽冥之中。没有人能够得到它们的力量,也没有人敢觊觎它们的力量。这里是天地规则显化之所,自然运转无需干扰,干扰者自承后果。
这样一个地方,是没有人愿意来的。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无法得到,以生身入死地,是要付出代价的。
就让它自己运转着吧,没有什么可值得在意的。
但是后来,因果乱了。
因果乱,轮回亦乱。本当受生于牲畜的,或许反投了人胎,本当受生于富贵,却可能错投了贫贱。
能觉察到此事的,没有谁在意这个。因果乱了,或许是因为它本来就该乱了,就像海潮涨落、明月圆缺。世界运转已久,又会有什么错漏呢?
在此之前,从没有人来过幽冥;在此之后,神明为了建立地府,踏遍了幽冥九泉。
幽冥之中没有诞生天神,九泉流淌也无需谁来引导。所以何必插手呢?何必去冒那样的风险?你怎么知道你现在的所行,不是错误的呢?
太阴、太阴,你曾如此劝我,可你有没有想过,若天地规则自然运转无所缺漏,又为什么要诞生出天神呢?
……
神明一步踏出,身影消失在黄泉上。等到他再次出现在大地之上时,已经到了大青山脉中。
漓池双目中的幽深之色褪去。在幽冥之中时,他感觉自己的状态就像才从长梦中出来时一样。幽冥引动了他的记忆,但却不需要他入梦,不必因果迷雾,就可以遮掩他的状态。
除了九道黄泉,幽冥之中再无它物——本该如此,但漓池却隐约觉得,幽冥之中还有着其他东西。
或许是一个地方、或许是一件物品,又或者是别的什么。那不是幽冥自然诞生的,而是神明曾经欲建地府时所做的尝试。可惜,他现在还不知晓该如何寻找到神明曾经遗留下来的东西,只能留待以后。
但就算如此,在进入过幽冥之后,他也有了收获。
在此世间,九道黄泉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见。它们极广大却又极微茫,笼罩了整个世界,也细微到每一个角落。
他已可在幽冥之中借用黄泉之力,此方世界对他而言,已无不可去处。
幽冥之中无有距离,借幽冥之道,跨越凡世间一步之距是一个瞬息,跨越千里万里也是一个瞬息。
幽冥不是一个空间、一处密地,若强之为名,或可称之为一种境地。故而未能到达此等境地者,不入幽冥。
故而幽冥没有所谓的入口。白面恶神对幽冥黄泉几乎没有任何认知,他以为自己是偶然在瀑布之下寻找到了一处密地,但瀑布之下根本什么都没有。
进入幽冥的原因在于白面恶神自身,在他驾船沉到瀑布底端时,一股特殊的灵韵自他身上散发,模拟出生灵死亡后自然进入幽冥境地的状态,携带着小船与船上的人一同进入了黄泉。
但白面恶神对此却浑然不觉。他只是一枚棋子而已,受人引导而不自知。
在那根被隐匿的因果线中,漓池看到了玄清教。
食梦貘、蝗王、白面恶神。
一样的混淆天机手段,相似的吞噬掌控之法,但这些都是玄清教所做的吗?
不……玄清教只是一层遮掩、一种手段,有一个更危险的存在,隐匿在玄清教背后,幽冷而沉静地投注着目光。
漓池敛目,再抬眼时目光已平静如初。
这里是九曲河盘曲于大青山脉部分中最上游的一段。他此行本为了前去孟怀的淮水君府,因半途瞧见常安渡遇上白面恶神方才驻足,又顺水而下一路到了梁国境内,早已偏离了他最初的目标。
借黄泉之力,自是可以一步到达淮水君府处,但他却来到了这里,自然是有原因的。
在他显露自己的实力之前,白面恶神一直表现得异常谨慎。但那并不是因为他对漓池的实力拿不准而谨慎。
就连神庭神明吸收香火之力,都有可能被凡人的心念影响了神智,白面恶神以怨煞之力壮大己身,又怎么会没有影响?自漓池上船的那一刻起,白面恶神就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恶意,他甚至并不觉得漓池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
然而他却一直没有真正动手,只是在夜晚试探过几次,而这几次,也是极为克制的。他不想与漓池在九曲河面上动手,有着另外一层原因。
他在畏惧着某一个存在,不想自己与漓池的争斗惊动了对方。
……
大青山脉山势绵延,九曲河绕成了一条曲折的带,碧青水色在山间隐现,如一条云中的龙。
但这样自在安宁的碧带之下,又吞没了多少白骨呢?
漓池抬起手,像是在弹拨着弦一样,在空中一拂。
山间俄而生幻。
……
吹吹打打的声音飘忽响起,山间忽然出现了一队行人。
他们吹的是喜乐,脸却是木然的。
河水滋养了土地,河神庇护了沿岸。
受神庇护,风调雨顺;惹神厌怒,洪旱反复。
九曲河沿岸的村落里,老人如此念叨着,孩童如此传唱着。
所有人都知道,要让河神喜悦,日子才是好过的。雨水会丰沛、土地会被滋养得肥沃、田产会丰收。
于是人们在岸边建立了河神庙,人们在庙中点燃香火、供奉祭品。
河神不要发怒,我们为您设供做祭,河神请喜悦吧,我们为您娶亲。
送嫁的队伍在路上绵延,轿子里抬着身着嫁衣的姑娘与两个年纪不超过七岁的孩童,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九曲河沿岸有着十来个村落,今年轮到的是丁家村。
河神的使者早在通知时就带着人住进了村里,将新嫁娘与两个孩童接到同一间房子里牢牢看守。
过去是不必这样的,在通知后会让他们与家人再好好待上几天。可是前几年祭河神的时候,有人逃了。
愚蠢、愚蠢!谁不心疼自家孩子?
可是如果河神发怒,死得又何止三个人?
“河神夫人是去给河神老爷做夫人的,金童玉女跟着一起去,是去河神老爷那享福的。”河神的使者站在门口说道。
人们看向他的目光愤恨又畏惧,敬畏又祈求。河神的使者早已习惯,他每一年都在不同的村落说着相同的话。
人们信也好,不信也好,事情都不会有什么区别。不过,如果信了,他们心里会好受一点。
这次的新嫁娘很安静,两个孩子懵懵懂懂,似乎是被她安抚住了,也没有哭闹。
为此,他乐意给他们好点的待遇,同时吩咐看守的人加强警惕。
他从不会与河神夫人与两个孩童多见面,也不会投入感情。那是没有必要的,只会徒增烦恼。
祭河神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河神的使者捧着一件鲜红的嫁衣。一旁的人打开门上的铁锁,然后敲了敲门,好像他们是在拜访一位重要的客人,而不是被锁在屋子里的囚徒。
片刻之后,房间内传来脚步声,有人将房门打开了。
河神的使者仍垂着眼睛,他在看见门槛内停着的粗布裙子下摆后,姿态恭敬地说道:“吉日已到,请河神夫人换衣。”
但这恭敬只是表象而已,表象之下,是几乎没有遮掩的不容拒绝。
在房门外站着的,除了河神的使者,还有几个健壮的妇人。
在房内的姑娘接过了嫁衣后,她们也一个个走进了房间。这些妇人是来给河神夫人梳洗打扮的,服侍或强迫,安抚或监督……随便怎么称呼她们的任务都行,那本来就没什么两样。唯一或许值得一提的是,她们都来自沿岸的其他村落。
她们都不认识这位河神夫人,也都明白祭河神的必要。
等到房间的门被关上后,河神的使者才重新抬起头。
他乐意给予河神夫人与金童玉女们恭敬,但他不乐去看他们的脸。
没有必要。他不会去记住的。因为太多了,每一年,都会有。
那些脸上的神情,不必看也可以知道。
因为他们总是在哭泣,又或者是谩骂。有的人会向他跪下抓住他的腿哭嚎着哀求,有的人会拼命地挣扎想要逃跑……人们在最后一次求生的机会面前,总是显得格外疯狂。
但无论她们怎么做,最后都是会被拖进去,换上衣服、擦上脂粉、架上花轿。
但这一次没有。这一次的河神夫人好像早已经认命。
她甚至没有多大恐惧似的,连呼吸都没有乱。那些健壮的妇人是自己走进屋内的,而不必托着一个吓到手脚瘫软的姑娘。
太安静了。河神的使者站在门口想道。
他没有听见哭闹和哀求,没有听见板凳被踢倒的声音。
没有等待多久,房门就再一次被打开了。
河神的使者再一次垂下了头。他看见那穿着绣鞋的脚迈出门槛,嫁衣鲜红的裙摆从他身侧拂过。
她是自己走出房间的,不必被强托着才能走出来,又或者是捆着塞进花轿。
等到河神夫人与金童玉女都坐进花轿后,河神的使者站在轿前,长长吐出一声:“起轿——”
他不该想那么多的。无论这次的河神夫人性格有什么特异之处,又或者可能是个哑巴或傻子,都无所谓。
长长的队伍开始行动,一个满身药气面色蜡黄的女人突然从村子里冲向花轿,她被一个男人拖住,扑倒在地上,一只瘦弱的手臂拼命伸向花轿,撕心裂肺地喊道:“阿女啊——!”
轿子里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姐姐,不哭啊。”
河神的使者垂着眼睛,带着队伍向前走去。
他不该想那么多的。
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无论他们本可以过什么样的生活、无论他们家庭是什么情况、无论他们是不是有着深爱的人又或者是被谁深爱着。
河神不会在乎的。只要他们是年轻鲜活的姑娘与年幼的男童女童就可以了,河神不在乎他的夫人与金童玉女是哭还是笑,也不在乎他们是谁的孩子。
喜乐奏响,几个健壮的男人抬起花轿,一路稳当着走到河边。
这是一支送嫁的队伍,也是一支祭祀的队伍。
河水声由远及近,队伍在喜乐中停下。轿子被搁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轿子里仍然很安静,只有落地时受到震动,才传出了一声小小的孩童惊喘。
他们已经到了。在河岸边有一处修筑好的木质平台,既是祭台,又是渡口,有一艘形状奇异的船停在河面,被绳索系在木桩上。
那是艘很特别的船,它并不是常见的梭子形,而是一个圆台形。圆台四周有着围栏,中央是略高出一块的木台,在木台与围栏之间凹下去的圆环里,则摆着新鲜的瓜果与炖好的猪头……
河神的使者在船前点起蜡烛,带领其他人向着河水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