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卿听罢,彻底沉默下来。
忽然转头望向自己来时的路,不由分说跃下树,拔腿便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清清幽幽的素竹香飘荡在木屋里,白衣少年好像睡着了一样,闭眼拢袖,仰面躺在薄薄的榻上。嘉宁硬憋着胸膛不敢喘气,远远追上来,只见清卿正躲在屋后不远处,润开窗纸,向屋内看去。
木屋微弱的灯烛下,李雾合上香盖,微微撩动着细长而缭绕的雾气,仿佛要让这沁神的香将少年全然笼罩似的。
南箫独自立在屋门,本来半灰半白的头发,竟一下子全白了。两根白篪并排立在器架上,映得四周孤光胜雪。
白玉箫被夹在白篪正中,独然而立。
南嘉宁看着父亲斑斑皱皱的面孔,一阵说不出的酸楚涌上心头:明明父亲会为儿子的受伤难过成这副模样,那在第三试时险些取了攸哥性命的掌门,又是谁呢?
正走着神,转眼一瞧身旁,令狐少女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耳听得屋内传来一阵长长的叹息:“李郎中,烦你去给立榕山放只鸽子吧。”
李雾点点头,刚一转身,便看见清卿青衫扬起立在门外,眸中凝冻着无尽冰霜。
不知南掌门是心神不定成了什么样子,清卿悄然上前,居然丝毫未曾听见。李雾一下子抬起胳膊,挡住清卿去路:“你来做什么?”
“弟子。”清卿束手上前,深深一礼,“来向南掌门请罪。”
“呵,请罪。”南箫听得二人对话,走近前,“你何罪之有?”
清卿闻言,不知哪来的力气,直接撞开李雾的胳膊,在南箫面前抬起眼来:“若是弟子未下这般‘刻骨银钩’的狠手,南掌门可愿告知弟子,师父的去处?”
南箫摇摇头:“不可能。老夫劝你一句,任凭你怎么找,也都是无济于事。”
清卿低下头,握紧了拳头,狠狠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沉默片刻,咬着牙:“掌门方才要寄信给立榕山,是为了何事?”
“这次八音会,山上来的不止你一个吧?”见清卿猛然一惊,南箫冷笑一声,“拿走你的狗屁玉箫!四器之中,以箫为号的只有老夫一个,也只能有老夫一个!”
说罢,向着李郎中使个眼色。李雾便转身回屋,取下那立在两根白篪正中的白玉箫,脱手用力掷了过来。
眼看着木箫来势迅疾,清卿不敢硬接,急忙闪身到一旁去。
只听木箫“铮”一声插入地下,箫头高昂,溅起几堆纷纷扬扬飞土走石。用力一拔,木箫却纹丝不动。于是清卿手脚并用,将身体猛力后拉,只听“啊”的一声喊,木箫顿时离地,将清卿翻滚着,拽了个屁股朝天。
玉箫沾着土,却依旧色泽通润,毫发无损。
等自己灰头土脸地爬起,南箫和李雾二人,已经背过身回屋去了。清卿用力高叫一声:“南掌门!”
南箫站住脚。
忽地一丝杀气凛凛泛出,白袍一侧的袖摆被晚风高高鼓起,只听“蹭”一声暗影飞响,根本等不到清卿反应过来,便见得一道隐隐金亮闪在眼前。
清卿只觉得半边头发一阵滚烫,不知什么利器擦脸而过,偏是在自己身后骤然停下,静默无声住了脚。一回头,子画师姑矮小的身躯披着粉衣,手中牢牢抓住了一只金色的长针。
冷汗后知后觉地涔涔直下。清卿想,若是金针打到了自己身上,早就穿体而过,没了命罢。
“明日一早。”南箫掌门头也不回,白衣闪在屋后,李雾“啪”地关上了门。
小心翼翼地,清卿缓缓走回师姑身旁。记得南林野史中曾提到,掌门荒乞女每次与人决斗,都会提前在庭院、墙壁、甚至卧榻刺下一根阴气森森金针来。子画握握这枚尖利而透着闪闪光泽的金针,摇头深吸一口气,带着清卿走回密林中去了。
树影月荫下,子画一边扣住清卿眉心穴,向她体内源源不断复原着内力;一边皱紧眉头,心中想要思考对策,却乱成一团。
“师姑有几成赢的把握?”衡申盯着那根煞气冲人的金针,默默问道。
“一半一半吧。”
“弟子有个办法。”衡申忽地站起,理理衣襟,“明日有百分百的把握赢。”
黑玉着碎雨,云日逸江寒。
枯叶的倒影静落潭水,清卿跟在一行师姊身后,重新踏在玄潭湖面坚实的隐线水网上。南箫从潭水另一侧独行而来,南嘉宁远远地跟在身后。见子画一人当前,南掌门冷着声问道:“来的为何不是你师兄?”
“掌门久去未归,山中不可无人。”子画铁画笔在手,娇小的身躯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成熟。
南箫摇摇头:“来的都是一群小女娃娃,老夫不与晚辈动手!”
听南箫此言,师姊妹几个倒也愣住。正犹豫之时,忽听得潭水之侧似是有浪涌高卷,疾奔的脚步声中,远远传来一阵大喝:“我来与掌门比试!”
随着奔腾迅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南箫与令狐姐妹们纷纷回过头去。只见令狐衡申青袍上前,大步流星,一步一步踏在隐线的交界之处,如履平地般夹风飞跑而来。南箫不禁笑出了声:“你也姓令狐?又有多大年纪?”
“晚辈夜屏门下令狐衡申,还请南掌门赐教一二。”言尽礼毕,忽地立起身,向南箫近前走去:“掌门不肯与弟子的师姑师姊们出手,只怕真正担心的,是‘刻骨银钩’不只传给了一个人吧?”
南箫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横眼怒目而视,不及发话,却又听衡申接着道:
“弟子是夜屏山从小长起来的,华初十年之前,不曾见识书师姑的术法。”
听罢,南掌门脸上依旧是一阵阴霾、一阵雨雪,静静不说话,空气中只能听得见悄然呼吸的声音。半晌,南箫抽出白篪:“既是子棋门下的孩子,老夫便给你个面子——来与老夫比划比划!”
“衡申!”子画闻言,不禁出声喊道。这便是十成能取胜的把握?不过是个还未弱冠的少年,哪里能和四器之一的南箫动起手!不料衡申只是回过头来,几缕发丝随风飘起:
“师姑,且告诉师父,弟子虽然有错,但问心无愧。”
话音落下,几枚棋子已经暗暗交在手心,隐藏在若隐若现的青袖之中了。南箫一招“天雷降”的前式,白篪横在身前:“小娃娃说吧,想和老夫比试些什么?”
衡申攥紧了手心里的棋子,闭起眼睛,淡淡摇了摇头。“掌门术法盖世,无论内力或招式,弟子都是比不过的。但唯独有一事,弟子必胜无疑。”
白篪之头“砰”地砸在隐线上,将南箫掌门粗大的身影拉了几尺之长。
“掌门师父离山几月有余,掌门却一直不肯告知师父的下落。”衡申不紧不慢,“若是弟子猜对了,便算作立榕山胜,如何?”南箫横立于江,手指头微微颤抖了几下。
嗒、嗒、嗒的脚步声震荡在隐线之上,江水掠起,这阵脚步声依旧不为所动。
衡申拢袖行个礼,俯下身子,在南掌门身前不知低语了一句什么。
便在凶光骤起的一瞬,刺破之声厉然响起,清卿看到师兄正背对着自己,却有一朵鲜红色的血花在师兄后背上绽放开来。随即那根玉润晶莹的白篪破开肉体,从衡申身后径直穿出,白色的篪身沾满了血,如离弦之箭般,猛然跃着飞向天空。
一个浪头突然打来,那根珍稀难得的篪,一下子被高高涌起潭水卷走了。
大片大片的绛色残血晕染在青衣丝缕之上,衡申睁大了眼睛,大口大口的血沫子涌在嘴角。南掌门一拂衣襟,不顾衡申吃力地捂着胸前,转身便向潭水更浅处走去。子画慌了神,急忙上前去救,又哪里来得及?
只见遥远宽阔的潭面,衡申口中和前胸的血迹如瀑布般喷涌在半空。猩红色的瀑布狰狞着,划过一道悠长的弧线,与衡申倒下的方向一齐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