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现在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些战事汇报都是他的下属撰写的,极尽华丽辞藻,马尔博罗看都懒得看,无非就是从堆砌的彩虹屁里找点关键信息,最终上位者只关心杀了多少敌,是不是打击了星盗的气焰、用了多少军费这种能用数字衡量的东西。
数字都是编的。
马尔博罗知道,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只要不让别人抓到更多的把柄,他总能想办法让自己脱身的。
那两只兽人......都怪那两只兽人!
马尔博罗愤恨地想着。
楚明远本来只想坐下看他怎么演戏,到了这时候,多少反应过来了,他缓缓坐直身板,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戒尺立在他身后。
这是每次楚明远上朝时,摄政王对他的要求。
尽管脚都够不着地,但是腰背必须挺直。
年幼时楚明远经常座在高高的龙椅上,听底下的大臣谈论政事,一坐就是七八小时。
龙椅又高又大,没法向后靠,两侧也摸不到扶手,脚还沾不到地。
最开始每次下朝,楚明远就跟挨了一顿打似的,浑身疼得像散架,宫人给他按摩放松肌肉,小皇帝眼泪都打湿了枕巾,摄政王也无动于衷。
毕竟年纪小,同龄孩子都在户外满地疯跑,他却在朝堂里从早到晚地枯坐。
加上有人挑拨,楚明远经常因为这件事和摄政王置气,三天两头不给好脸看。
时寒从没搭理过他发的脾气,该干嘛干嘛,一个眼色都不多给,叔侄二人一直就是这么个要僵不僵的关系。
直到时寒死后,楚明远再坐到龙椅上,冷淡的目光落下。
台阶下每一名臣子望向他的眼神,就仿佛恶极了的群狼看见食物。
龙椅上习以为常的笔直身影和淡漠的神色,是唯一能震慑群狼的依仗。
——仿佛几遍那道颀长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朝堂,皇权还是高高伫立的那个皇权,一切依然没有发生变化。
加上保皇派的极力周旋,才将一切稳定下来。
然而,某一次朝堂上激烈的对阵后,楚明远退朝后情绪终于绷不住了,他跑到皇帝收集战利品的储藏室里,找出了时寒的那把佩剑。
小皇帝抱着剑哭到睡着,是守在门外的龙骑将他抱回了寝宫。
自那之后,小皇帝对江乘舟和亲兵的态度,比之前好了不少。
楚明远思绪飘得很远。
他忽然想到,过去摄政王也这样——时寒从不参与朝堂上面红耳赤的争执,只是偶尔轻飘飘地插入一句话,就能四两拨千斤地改变整个讨论的方向。
小皇帝的视线定定地落到龙族少年身上。
少年的注意力却集中在鲛人那里。
时寒小声说:“怎么这么快又喝完了?”鲛人酒量到底行不行?
南若瑜脸颊微红,眼睛却亮晶晶的。
他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没有忘记,我刚才是故意问的。”
时寒怔了怔。
南若瑜带着三分醉意,剩下七分都是夸夸的语气,骄傲地说:“我知道你想帮他们,所以故意那么说的。”
时寒:“……”
他把水晶杯从南若瑜手里取出,另一手从他身后绕过去搂住对方的腰,让他轻轻靠着自己。
“别喝了,我带你出去透透气。”
南若瑜温顺地说好。
转身时,时寒听见身后小皇帝稚嫩的声音:“侍卫长,我想知道在斯里兰的律法当中,欺君罔上是个什么罪名?”
他嗓音青涩,却带着冰冷的笑意,听起来十分邪性。
一如当年十五岁的诺兰侯爵,穿着国丧的白衣,第一次站在朝堂上面对五百万铁甲战士时的那样。
时寒没有回头。
小皇帝的路只能由他自己走。
而自己现在,想做点别的。
“启禀小殿下,”江乘舟的事业线丝毫不需要操心,他不慌不忙道:“根据斯里兰律法,欺君罔上视同叛国,应处以流放或极刑,不过事关贵族声誉,属下认为还是应该先调查清楚。”
他掀起眼皮,看向瘫坐在地上的贵族,唇角勾起一抹微笑:“一件事情只要发生过,必定会留下存在的痕迹。”
小皇帝慢条斯理地颔首道:“孤对贵族一向都怀有极高的包容度,身为孤的远房堂叔,爵士当然拥有挥霍的权利。但孤无法忍受,在帝国与星盗的矛盾如此之深的情况下,有人欺孤年幼,在十六区星域内成为隐形的独|裁|者,公然与星盗为伍,挑衅斯里兰和帝国的律法!”
男孩的声音掷地有声。
楚家是历经千年的皇室,在大贵族中也算源远流长。
楚明远哪怕说出震怒的话语时,都优雅得如同贵族的范本。只有从出生起就遭到最严格的训练,才能有这样的仪态。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向人们说明,这是最正统的皇室,是外面那些野心家所不能比拟的。
这时,江乘舟膝跪在小皇帝身前,道:“臣请命调查马尔博罗爵士与星盗勾结一案。”
案子一旦办下来,扳倒一名贵族成员,江侍卫长将在星际中名声大噪!小皇帝也会让他从二十四小时待命的亲兵,转为朝中有职位的大臣。
礼尚往来才有意思,这么好的机会,确实得感谢小寡夫不吝提供了。
会场里不断地响起轻微的倒吸气声。江乘舟勾起嘴角,看向沈念——
沈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在此之前,包括他在内,没有任何人认为楚明远会在历代侯爵的婚殿里,当着上一任侯爵未婚妻的面,对他们唯一的堂叔下手。
这一巴掌是楚明远扇在他脸上的,为的就是当众警告他——堂叔孤一样敢动,更别说你这样的了。要不是看在侯爵的份上,你能好好站在这里?
你该和那家伙一样,跪在地上。
跪着的马尔博罗抖如筛糠,豆大的汗珠都被他抖到地上,珍贵丝质的华袍也因为被冷汗打湿而紧紧贴在后背上。
而宴会被搞砸后,东道主仿佛真的挨了一巴掌,脸颊火辣辣的。
沈念看向江乘舟的视线变得阴毒。
江乘舟一愣。
这么玩不起吗?刚才你挑拨我和小皇帝关系的时候,我也没说什么啊。
江侍卫长跟二丈和尚似的摸不着头脑。
等楚明远处置了这位无法无天的贵族后,抬起黑色的眼眸,习惯性地想要搜寻一道身影。
——极少数时候,摄政王会对他的政令露出赞许的神色,却从来没有夸奖过他。
然而只来得及看见那一抹亮银的发梢,消失在重新围成一个圈的人群当中。
楚明远的嘴唇微微阖动,没有发出声音。
如果此时有人的注意力没被哭天抢地的马尔博罗爵士吸引的话,或许能注意到他的口型:
小叔叔……
**
“我们要去哪儿?”
南若瑜以为只是去花园透气,然而没走多久,俩人又重新深入到城堡内部,光线越来越昏暗,旋转的楼梯间只能听见轻微的脚步声。
他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两个身穿华服的年轻人,身影被灯光拖得长长的。时寒曾是这山庄的主人,对各种暗道了如指掌,他们一路避开监控和人工智能系统,快速穿过罗马石砖砌成的通道,仿佛两个私奔的年轻贵族。
时寒越来越确定一件事情——南若瑜知道他的身份。
尽管他没刻意隐瞒过自己对人类社会的了解。
因为这几名兽人和自己都没有利益冲突,没什么可隐瞒的。
可,南若瑜什么时候发现的?
入学?卡普洛医院?还是......
时寒想起那台老旧笔记本电脑。
太空航母的信号时有时无,少年在船舱里百无聊赖,就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好奇自己死后,别人是怎么评价他的。
结果是正经的内容还没翻出来,少年在看见一堆营销号的垃圾信息后,信号就中断了。
之后时寒没再想起过这事。
那台光脑也留在了南若瑜手里。
时寒觉得,这还不足以让南若瑜认定。
可他内心其实隐隐有一种期盼,希望除以外,这世上还有人知道自己活着。
他不畏惧死亡,却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一直都不。
时寒的心脏跳得很快,即便第一次亲吻南若瑜的时候,心也没有跳得这么快过。
南若瑜一直知道,一直知道自己喜欢的是谁......
曾经他们拥有相似的脸,截然不同的性格,和戛然而止的人生。
但现在,时寒可以改变这些了。
他们一路跑进地底下,空气变得有些稀薄,南若瑜呼吸开始变得仓促。
时寒这会儿才突然想起,南若瑜从来没有叫过他。
少年站住了脚步,跟在他身后的南若瑜一个没留神,直接撞进了他怀里。
时寒的后背重重地撞在了一扇门上,直接把门撞开了。
南若瑜:?!
很难想象在智能化完全普及的今天,贵族家里居然还有一扇门不是用的智能锁,而是铁锁。
时寒却完全不觉得奇怪。
人工智能普及的时代,人类除了提防人类以外,还要提防人工智能。
说到底,人最相信的只有自己罢了。
酒窖面积非常大,几乎遍布整一座山庄,贵族的府邸下一般都有迷宫般的暗道和机关,酒窖则是链接它们的“中枢”。暗道专为逃难设计,为了避免人工智能遭入侵或毁坏,导致第二次灾难,所有的贵族都不会在暗道里设置系统。
南若瑜一进入酒窖,整个人就冻哆嗦了一下。
“好冷......”
喝完酒后特别怕冷,他不知道时寒要做什么,但这会儿酒劲上来了,南若瑜直往对方怀里缩。
他听见头顶传来轻笑:“早知道来这里,刚才就不让你喝餐酒了。”
时寒是临时起意把人带过来的,他体温很高,高得甚至有点不正常。
南若瑜体会过这种热。
在学校体育馆的更衣室里。
这是龙族特有的发|情热。
他正要说什么,时寒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轻声哄道:“叫我名字。”
南若瑜雪白的睫毛颤了颤。
时寒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温柔:“若瑜,叫我。”
他掌心很烫,热度直接能传达到心底。
南若瑜不懂也懂了。
他们之间一直以来就仿佛只剩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个不说,另一个就不提。
南若瑜从未试探过时寒,因为他一早就知道了一切。但时寒却是真的把他当成一条单纯的鱼。
南若瑜心底生出一丝内疚。
他仰起头,亲了亲少年的唇角。
然后叫出了他的名字:“时寒。”
————看,天上有架大灰机!————
作者有话要说:在写了在写了,晚点挂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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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一场晚宴鱼什么都没吃着,自己倒是被吃干净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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