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黄泉渡船,开始往观水书院行驶而去,东明公以酆都之力,遮掩住黄泉渡船的气息,免得所过之处阴气过于旺盛,影响一地百姓。
这艘一座小镇大小的渡船,升空之后就被温讳以大手段瞬间挪到东海,怕的就是黄泉之气侧漏,引起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颜夫子站在船头,温讳在左侧,刘清与漓潇站在右侧。
这位大日游神说道:“以后天下十三洲,山水神灵分封完毕,我跟乔坤会手持酆都令牌,行走人间,起到个监督作用,免得一些个尾巴翘起来的山神爷不服管教。”
这些神灵,多半要从鬼修当中挑选出来,一些大国五岳山神,极可能都要挑选入了合道三境的鬼修担任。一国君主虽然稳压他们一头,可不能完全将大权交给皇帝。所以三教九流合议出来的结果,是五岳山神为臣,受一国君主管辖,但不比其余神灵,皇帝没法子一念之间将其抹杀。
就拿胜神洲来说,你一国皇帝虽然手握生杀大权,可但凡要废除或是斩杀神灵,得与五岳山神商议,后上报观水书院,由书院审议能不能杀。
若是有那些不检点的,五岳山神各自辖区之内,一念之间就可将其拘禁,一国之内,皇帝一念之间,也可将其拘禁。
刘清笑问道:“是不是以后除了你们大日夜游神,还会有什么黑白无常之类的?”
酆都城四大鬼王坐镇,大日夜游神行走人间,监察天下鬼仙神灵,可光两位大神,能够吗?
温讳笑着说:“会有,但也是各地城隍才有,酆都城不设此职。不过我们二人会挑选日夜游神,尽量每国各有小日夜游神。”
刘清想了想,还是问道:“晚辈觉得,山水神灵也好,小日夜游神也罢,选用前提,得是德行为先吧?”
东明公瞬身而来,拍了拍手,笑道:“这个不用担心,万年间,酆都城留了不少好人呢。”
凡人多有美好幻想,好人羽化登仙,坏人下地狱不得轮回。
事实上是,行善积德,冥冥之中自有功德在身的,可以选择在酆都担任鬼差,也可以选择带着那份功德轮回转世。多行恶事那种,要进佛门搭建的六道,受尽折磨。
刘清笑着说:“那就好。”
只是猛地转头,看向那东明公,轻声道:“可否请人王前辈告诉我,梨山那只女鬼,究竟是怎么回事?”
东明公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本想着你忘了,结果还是这么好记性。那只女鬼,没害过什么人,只不过不愿跟着酆都鬼差离去,还与那杨姓汉子成亲,毕竟人鬼殊途,被你斩了,也是她该有的劫难吧。”
刘清疑惑道:“什么意思?”
东明公摇头道:“那女鬼,与杨樵夫成亲之时,已经是鬼了。后来怕自个儿阴气太盛,伤了母子二人,便假装给恶鬼捉走,去了梨山。可那男子还是发现了端倪,自绝于山中,两人成了一对鬼夫妇。其中之事太过曲折,总而言之,被你请来的那位送到了酆都城,如今都还挺好的。”
刘清抱起拳头,沉声道:“能不能帮个忙,让那对夫妇,在我清漓山附近做山神?老婆婆岁数大了,估计也活不了多久。”
东明公苦笑道:“这你得问老夫子啊,我虽说年纪大辈分高,可拿不了主意。”
颜夫子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也拿不了主意,分封一事,书院只是考察之责,具体还要一国皇室敲定。”
“毕竟,我们不能干涉太多人间事,而且说句实话,境界越高,其实就越不像人了,我们按道理说,真就不是人。”
有了搬山倒海之能,哪儿还有半点儿人的模样?唯独心中是个人,那就是个人。
这句话让刘清猛地想起想起大日游神的话,缓缓转头,沉声问道:“温前辈真不是骂街?”
温讳没好气道:“我几万岁的人了,骂街骂你?”
看了看颜夫子,后者点了点头,温讳才接着说道:“你娘亲不是人族,是古神,真正的先天神灵,你是个半神,所以也不是人。”
刘清皱起眉头,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娘亲是古神?难不成爷爷不愿承认这个儿媳妇,就是因为娘亲是古神?
小浊天时,斩杀那些神灵之后,神灵气息会不由自主的钻入自己体内,也是因为这个?
心神沉入人身山河,站在那条剑气长河一畔,刘清沉声问道:“青龙,你早知道?”
水浪迸射,青龙腾空而起,叹气道:“要不然你以为我咋个进你人身山河的?我好赖也是个合道大妖啊!只不过,这些事我不敢说,牵扯太大,但凡说出来,要不我死,要不你死。”
退出人身山河,刘清有些失魂落魄。
怪不得,自小儿便一身神力。怪不得自己明明没有道门真位,却能请神降真。怪不得那一双金色瞳孔的安老三,会救自己又害自己。
颜夫子轻声道:“你想的太多了,在你拿起青白,练那拳谱之前,没人拿你当一回事。包括苏濡收你做弟子,与旁的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漓潇伸手过去,叩紧刘清手掌,咧嘴笑道:“在人间,便是人间客,既然都是做客人间,何必计较那么深?咱们心中有天下,便是人中人。”
颜夫子笑道:“丫头说的有理。”
刘清苦笑一声,咧嘴道:“主要是这么一来,温前辈还真不是骂街,想讹他都不行了。”
嘴上打趣,心中却是苦笑不停。
颜夫子笑着摇头,轻声道:“再告诉你个秘密吧,也不算什么秘密,反正在场除了你们,都晓得。漓丫头的爹,也是你刘清的师傅,算是剑神传人,佩剑不惑,便是人世间第一柄剑。漓丫头的娘亲,身兼两份古神真意,手中十谅水是那水神佩剑,而且本身就是玄女的转世身。只不过玄女将三魂七魄分于人间,转世身不止一个,最后却有大半被你娘亲收回。”
刘清猛地曾经见到的一副画面。
青衫少年骑着青色毛驴,背后隐隐约约跟着数位神灵。
颜夫子轻声道:“没猜错,那就是张木流。”
“从前有一座小竹山,上古之时便是一座掌管三界律法的山头儿,后来人族登天,天廷消逝,天庭后立,那座小竹山,便也成了摆设。只不过每千年,都要选出一位守门人,看守天地-门户。当年天庭推翻了天廷,古神大多都成了无根浮萍,张木流乃小竹山守门人之后,冥冥之中,就成了古神翻身的唯一机会。所以万年前的登天之战,人族妖族这边,是有古神帮忙的。”
既然都说开了,刘清便替漓潇问了她心中的疑惑。
“山长,我师傅是万年之前,领头儿登天的那位青衫剑仙吧?我丈母娘,是那一人一剑,压了十万大山千年,捣烂地府的女子剑仙吧?所以说,我背后这柄剑,其实是我大师姐的剑?潇潇的风泉,是二师兄佩剑?瘦篙洲的万鞘宗,开山祖师,是三师兄?”
颜夫子点了点头,“你猜的都对,不过其中细节不能与你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漓潇却没张木流那般,而是咧嘴笑道:“呀,不得了,我娘亲居然是小半个九天玄女?瞧瞧,咱俩其实差不多的。”
东明公撇了撇嘴,腹诽道:“这么大岁数还能生孩子,这张砍砍也真行。”
黄泉渡船不落在书院,只在书院取来一封印信便要转去赡部洲,最后去牛贺洲,在儒释道三家手中各自拿上信物,才返回酆都罗山。
颜夫子与刘清二人缓缓落地,就在观水书院山巅,老远看见个白衣中年人,刘清当即讪笑起来,小跑过去,先是作揖,然后才咧嘴道:“季先生,多年不见,我可想死你了。”
漓潇面色古怪,没等发问,颜夫子就已经走了。
前方刘清憨笑不停,赶忙取出一壶酒,轻声道:“当年学生年幼,冲撞了季先生,还望先生大人大量,俗话说的话,君子动口不动手,咱骂骂就行,可千万别上手啊!”
季农气笑道:“也不知是谁说的,我们读书人,能动手就不吵吵?”
刘清讪笑着把裸花紫珠酒递过去,“这酒,百花阁三个月才卖一壶,售价三枚泉儿呢。咱又不是俱芦洲人,和气些嘛!”
不远处的漓潇傻了眼,他可是头一次见这家伙这副模样,当时给爹爹揍成那样,也没见服软啊!
这位季副山长,转头看向漓潇,叹气道:“是不是觉得很新奇?这小子不像这样见面就认怂的人是不?”
漓潇点了点头,心说是呀是呀!
结果季农叹气道:“那是你不晓得他当时一拳给我打成什么样了!”
按理说,那是未曾学武炼气的刘清,哪怕力气再大,也伤不到一个登楼修士。
关键是当时这位副山长觉得,小孩儿嘛!能有多大力气?就没施展灵气阻挡。结果一拳直打在面门,给季农整懵了。
要说一巴掌扇死这小子,又不至于,不打他吧,那么些学生看着呢,面子往哪儿搁?
结果刘清二话不说,又是一脚,把季农从二楼就这么踹翻下去了。
刘清讪笑道:“副山长,堂堂一座书院的二把手,咋就这么记仇呢?大不了你来打我几拳,打回来不就行了?”
季农转头看了看左右聚起来,悄咪咪望这边儿瞅的学子们,气笑道:“谁再敢说你没有心机,我第一个不同意。”
刘清只得装傻。
季农轻声道:“你那小徒弟已经来了,就在藏书楼,你可以过去瞧瞧。”
说完便走了,刘清这才松了一口气。
颜夫子不会骗人,他说这老季脾气不好,就肯定不好了。
两人往藏书楼走去,左右学子见刘清走过去,都要恭恭敬敬作揖,喊一句师叔。
按辈分,刘清其实与季农是师兄弟,因为苏濡与颜夫子一辈儿,季农是颜夫子一生之中唯一一个学生。
漓潇以心声问道:“在这儿你就没个朋友什么的?”
刘清眼神古怪,心说在这观水书院,朋友还真就没有,都是仇人。
“如果他们不记仇,应该能算朋友吧?”
一听这话,漓潇直翻白眼。
先前是说过,苏先生与刘清约定,不能动手。可没说不动脚,按刘清以前那习惯,二话不说,一脚踹翻。
走了一会儿,有一处小山包儿,刘清笑着指去,说道:“这是雅河山,我一直起的极早,每天都要去山上待一会儿。”
漓潇问道:“去干嘛?”
刘清想了想,低声道:“山上有一块儿黑不溜秋的大石头,我去山上,就是与它说说话。”
刚刚走进观水书院的刘清,除了苏濡之外,不愿与任何人交谈。与如今这个逢人便能说了句,见鬼也能聊半天的刘清,简直是两个人。
漓潇以心声说道:“现在不是有我了?”
此刻正走到僻静处,刘清一身白衣变做青衫,青白又挂在背后。
“是啊,现在有了好多好多舍弃不掉的。”
漓潇也变做绿衣背剑,她知道,应该马上到那藏书楼了。
小溪盉,其实喜欢刘清一身青衫,漓潇一身绿衣。虽然没说过,可刘清与漓潇都知道的。
不见溪盉与槐冬,也不见柴黄,龙丘桃溪独自一人,站在藏书楼门口,郁闷极了。
转头看见刘清二人,叹气道:“告诉你们一件事啊,别吓着。”
刘清似乎已经猜到,便笑着说:“是不是溪盉说要在这里念书?”
龙丘桃溪点了点头,叹气道:“这死丫头,也不晓得抽了哪根筋。”
漓潇笑问道:“那槐冬呢?不会也要在这里读书吧?”
龙丘桃溪摇了摇头,“柴黄与槐冬,去观水台看河看海去了。”
观水书院之所以叫做观水书院,是因为书院落座与大河入海口一侧的大山。往东有一处观水台,无需多好的眼力,抬眼便能看到那壮阔景象。
“娘!不得了不得了,我在这藏书楼,寻到一本绝世秘籍。”
粉裙小丫头嗖一声从藏书楼跑出来,手机攥着一本极厚的书。
刘清与漓潇对视一眼,死丫头这就叫上娘了?
龙丘桃溪笑问道:“什么绝世秘籍,让我瞧瞧?”
小丫头赶忙将那书递去,线装古本,封面两个大字,天工。
猛地一转头,这才瞧见刘清,吓了小丫头一跳。只是回过神儿来,又迈着小腿快速跑来,一跃便爬到了刘清身上。
“师傅师傅,我决定了,我要在书院念书,藏书楼藏着好多好多的绝世秘籍,我得去好好瞧一瞧看,一本一本全学个遍,说不定等长高的时候,就已经是绝世高手了。”
漓潇瞪眼道:“光喊师傅?”
溪盉嘿嘿一笑,又爬去漓潇怀里,咧嘴笑道:“师娘还吃溪盉的醋啊?”
小丫头笑嘻嘻说道:“那是当然了,娘与师娘都是娘。”
刘清没好气道:“你那本书,是教人怎么做木匠的,你要学吗?”
小丫头眼珠子滴溜转,意思是师傅你别忽悠人啊!
刘清气笑道:“我会骗你?”
溪盉顿时蔫儿了,叹气道:“算了算了,书院果然不适合我,我还是回去清漓山,学我师傅的绝世武功吧。到时我骑着小红马,拉着大白鹿,江湖上便会有一位鹿马女侠!”
刘清却神色严肃起来,看向溪盉,沉声道:“书院可以不待,书不可以不读,知道吗?”
小丫头叹了一口气,“知道了知道了。”
刘清这次没有惯着小丫头,而是沉声开口:“我问你知道吗?”
把溪盉吓了一大跳,从没见过师傅这样对自己。
漓潇没有开口,远处的龙丘桃溪也没有开口。
别看这丫头现在这样,其实骨子里,能让她当做亲近之人的,不多。
在溪盉心里,能不能相处,只有一个标准。
那个人是不是师傅的朋友。
赶忙挣脱漓潇,跳到地上,小丫头咣当跪倒,低着头沉声道:“师傅别生气,溪盉好好读书就是了。”
其实在憋着眼泪,否则这会儿已经哭成泪人了。
刘清叹了一口气,拉起溪盉,往书院不远处的小城走去。
漓潇走去龙丘桃溪那边,笑着说道:“他太宠溪盉了,怕宠坏。其实这会儿指不定多心疼呢,他可是把溪盉真正当成闺女养的。”
柴黄拉着槐冬走回来,老远便听到二人言语,此刻咧嘴笑道:“最多再过个十年,追溪盉的人肯定一大堆,也早晚有一天,你们得把溪盉送上花轿的。”
两位女子猛地转头。
漓潇瞪眼道:“我看谁敢?”
龙丘桃溪就更直接了。
“信柴的,你信不信我拆了你骨头架子。”
槐冬暗自咽了一口唾沫,心说哪个当嫂子,好像都很凶。
柴黄则是一脸无奈。
“这年头,真话都不能说了?”
……
日头给西山遮去一大半,小城里头也慢慢寂静了下来。
这座滨海小城,可远比不上天下渡那般热闹。
一袭青衫的年轻人,背着一把古朴长剑,右手拉着一个粉裙小姑娘。
街道上偶尔有人走过,都要羡慕这背剑游侠儿几分,咋能生个这么好看的闺女?
溪盉脆生生道:“师傅还在生气吗?”
刘清摇了摇头,轻声道:“其实师傅没生气,只是怕教不好你。”
笑了笑,还是开口说道:“知道吗,师傅差点儿就变成了不好的人,多亏你黄芽儿姑姑与师傅的先生,若不然,可能我连你师娘都遇不到。”
溪盉扭过头,仰望着刘清,摇头道:“怎么会?我师傅要不是好人,天底下就没有好人了。”
刘清苦笑一声,抱起溪盉,缓缓往前走去。
当年雾溪之畔,偷看黄芽儿洗澡,刘清便已经走到岔路口。后来将尤仲打断了双腿,其实已经走上了岔路。若不是黄芽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跪在刘老爷子面前帮着求情,说不定刘清已经在那条岔路越行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