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与恶的这条路,其实刘清最早是往恶去的。好在有黄芽儿,让刘清驻足不前,好在后来碰到了苏濡,硬生生把刘清拽了回来。
刘清抱着溪盉,轻声道:“溪盉,师傅是怕教不好你,怕把你带入歧途。所以师傅觉得,第一,得教溪盉为人处事,做个有德行之人。第二,得教溪盉明辨是非,做个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人。”
溪盉猛地搂着刘清脖子,小脸贴在自家师傅脸颊,脆生生开口道:“溪盉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变成一个不好的人,也从来不会觉得师傅是个不好的人。”
松开脖子,泪珠子已经不要钱似的洒落。
“溪盉不想让师傅失望。”
刘清笑着摇头,伸手帮小丫头擦去眼泪,以额头抵住溪盉额头,笑道:“碰见溪盉,师傅觉得很幸运。”
小丫头当即破涕为笑。
猛地一声炸雷一大片乌云猛地遮住天幕,雷声之中,雨珠紧随其后。
刘清哈哈一笑,放下溪盉,摘下酒葫芦灌了一口酒,笑问道:“怕不怕?”
小丫头歪头道:“怕啥?”
刘清便笑着说:“想学拳还是学剑?”
当即答复:“都要学,不过还是先学剑吧。”
刘清摇头一笑,拔出青白,开始往前走去。行走舞剑,有如鱼在水中,灵动飘逸。几乎每一剑落下,都要斩碎大片雨珠。
“这是你大师伯教的,行剑式。”
溪盉从小荷包取出竹麓,学着师傅挥舞长剑,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
收回青白的刘清,心中感叹不停。
“这丫头该不会与漓潇似的,都是那种万年一遇的练剑奇才吧?”
小丫头满脸喜色,蹦蹦跳跳道:“师傅师傅,我也劈开雨珠了唉!”
想了想,刘清觉得还是不教这丫头站剑,也不交拳法了。
“溪盉,说说你你几岁了。”
小丫头掰着手指头一算,嘿嘿笑道:“到了七月份,就九岁了。”
不知怎的,刘清忽然有些伤感,忽然有些不想离乡了。
若是一走,至少也要几个年头儿,哪怕只出去五年,回来时,溪盉或许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成了个美人胚子,到时不晓得会有多少小混蛋瞪直眼睛呢。
缓缓走过去,一把按住溪盉湿漉漉的小脑袋,轻声道:“传你的炼气法子,叫剑衍九窍,是你师公教我的,教师公的那个人,叫麻先生,记清楚了。”
再此开口道:“每日必须读完书才能炼气,炼气一事,要夯实境界,不可求急。日后若结金丹,必须给师傅结一粒剑丹,晓得不?”
似乎还是不放心,便又说了句:“还有,哪怕成了炼气士,也不可随意出手,晓得吗?咱们记住一件事,事不过三。”
溪盉一脸笑意,点头不停。
运转灵气,帮着小丫头蒸干身上水气,又挥手帮小丫头扎好头发,然后猛地将其抱起,一身剑意外放,雨滴竟是半点儿落不到二人身上。
溪盉猛地转头,看着一处房檐之下,咿咿呀呀吵个不停。
刘清扭头看去,原来是一只蛤蟆蹲在房檐水滴之下,好似借着那水冲个凉。没等转头,便瞧见那只蛤蟆冷不丁伸出舌头,卷回一只蚊子到嘴里去。
溪盉低声道:“师傅,为什么蛤蟆要吃蚊子。”
刘清笑道:“因为它眼前只有蚊子。”
溪盉又问道:“那为什么天会打雷又会下雨?”
不等刘清作答,小丫头接着问道:“风从哪儿来,水又是从哪儿来?我先前去看过了那大河入海,娘说了,江河之水汇聚成海,可海里的水又往哪儿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会不会海水一天比一天多,到最后,这海水会淹没大地?”
一连数问,饶是刘清也有些头疼。
小丫头又问道:“师傅,我听娘说了,你早晚会有一天要拔剑向天一问,又或是剑自天上来,剑落山河碎。为什么?”
刘清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笑着摇头。
“溪盉,师傅拔剑向天,可不是咱们头顶那天,我所要问的天,是那些自诩为天的存在。至于剑落山河碎,那也是落向地下山河。”
指向路旁野草,刘清笑着说道:“你的问题,我不说答案,等你慢慢长大,自己去找寻。我也要问你几个问题。”
“头顶是天,脚下是地,我们不就是顶天立地?在师傅看来,这话说的极对,人间客,每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存在。至于好些人说什么天道不公,师傅要告诉你,所为天道,不是什么人,更不是神,而是冥冥之中,一种无形的审判。那些个真正的神,从来不会觉得人是蝼蚁,天道也不会偏向于谁。”
溪盉有些听不懂,满脑子疑惑。
刘清按住小丫头脑袋,笑着开口:“师傅也是才知道,最早的神灵,与人同根同源。他们高悬天外,如同一盏盏明灯照亮人间山河,看待这人世间时,极其温柔。而天道,从来不偏向于谁,只是冥冥之中,看着天上地下,人生百态。”
小丫头摇了摇头,还是不懂。
刘清便抬头看着天幕,轻声开口:“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只不过这天,说的是真正的天,而不是某个人,某些人。
远处有个发须皆白的读书人,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好一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说的好。”
漓潇瞬身而来,瞪眼道:“干嘛呢?师傅带着徒弟在雨里撒欢儿?咋不打滚儿呢?”
溪盉嘿嘿一笑,狂奔过去,踩的水花四溅,弄了漓潇一声。
漓潇一把抓住溪盉,伸手去挠小丫头腋窝,挠的小丫头咯咯笑个不停。
“师娘,师娘……饶命啊!”
“师傅,快救我,你的开山大弟子要痒死了。”
远处天幕,龙丘桃溪站在颜夫子身旁,嘴角忍不住上扬。
这才像一家三口嘛!
颜夫子笑着说道:“龙丘姑娘之大气,老夫是领教了。”
龙丘桃溪苦笑道:“颜夫子怎么还打趣人呢?这可跌了圣人的份儿呢。”
颜夫子摇头道:“只是觉得,自个儿忽然就老了。”
圣人,也不是生来就是圣人。
圣人,也曾经喜欢过某个女子,幻想着有一把剑,仗剑天涯。
颜夫子又呢喃一句:“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
四月长安,午时前后也是酷热无比,不过早晚却还是有些阴凉。
已经过了丑时,这位大秦皇帝还在批阅奏章。
门口的老太监叹了一口气,迈步走进去,轻声道:“明儿还得早朝,歇会儿吧?”
皇帝四十来岁的模样,抬头看了看老太监,眼睛有些干涩,用手背揉了揉,然后笑着说道:“你这老东西还不是陪了我一宿,我还是坐着的,你却是站着,你先去歇会儿吧。”
老太监低着头,轻声道:“那白老将军,见不见呐?七十多岁高龄,还在外边儿站着,出了什么事儿,咱也不好交代。”
皇帝猛地皱眉,沉声道:“不是叫他走了吗?”
老太监叹气道:“皇上又不是不晓得老将军的执拗脾气,没见着您,他能走吗?”
皇帝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宣吧。”
不多一会儿,一个白发老者,弓着身子缓缓走进来。
白老将军本就弓着地上腰,又弯了几分。
“老臣见过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挥了挥手,老太监走去将其搀扶起来。
“老将军,咋个腰都弓着了?要保重身体啊。”
白老将军笑道:“高公公,咱俩都这个岁数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皇帝气笑道:“那你这老家伙,还要说万岁?我又不是那活了千八百年还头不白齿不掉的仙人。”
白老将军笑道:“皇上应该自称为朕。”
皇帝丢下奏折,站起身子,瞪眼道:“朕个球,你个老怂一天天的就晓得烦我,有说这个的,不如带我出去吃碗羊羹。”
皇帝连这长安方言都出来了。
然后君臣二人与那位高公公,真还就跑去外头吃羊羹去了。
自打人世间有人自称为天子之时,就有了这羊羹,说起来从前还是上供天子的美食。
如今的天子,有几个能瞧上这一碗小小的羊羹。
长安城不设宵禁,无论哪朝坐落,皆是一样。
诗中所说的长安城里夜未央,可不是随口胡咧的。
就在宫城外头不远,便寻到一处烤着肉串儿,卖羊羹的路边摊。
皇帝笑着挥手,“三碗羊羹,烤两对儿腰子。”
说着看向高公公,没忍住便笑起来了。
“你还是吃肉串儿吧,吃腰子浪费。”
高公公叹着气要了二十个烤羊肉串,轻声道:“您二位爷,就作贱咋家吧。”
不多时便端了上来,白老将军刚要开口,便被皇帝打断,“今日就是与白叔出来吃顿饭,不谈别的。”
白老将军猛地一拍桌子,瞪眼道:“赵炀,有气就撒,有火就出,憋着作甚?不怕告诉你,要不是君臣有别,老子早就把赵桥腿打断了。我这么大年龄,不怕死,你尽管来杀。”
高公公不掺合,自顾自吃着烤串儿。
皇帝掰碎一张饼泡进羊羹,面色清冷,沉声道:“白叔,再混蛋也是我儿,给我打死可以,给别人废了,我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这位皇帝,是真正的马上皇帝。入主长安之前,从少年时期就跟着白老将军,东征西战,光灭在他手下的,就有十数国。
白老将军沉声道:“你是皇帝,要撒气可以,有本事撒气就行,现在连那剑炉都给人打碎了,拿什么撒气?再说了,我不觉得姓刘的小子做错了什么。你赵炀假装不知道赵桥专门祸害幼女,秦人都要装作瞎子才行?我觉得扶舟县那刘清,就是替天行道。”
皇帝冷眼看来,嗤笑道:“天?从万年之前的梁宋二过,到现在我大秦,什么时候靠过天?仇是结下了,一时不报,是为一国百姓,但不会一生不报。”
猛然间又变做一副笑脸,啃了一只腰子,笑着说道:“白叔觉得,赵傅升与赵琰行谁更适合做皇帝?”
白老将军没好气道:“那是你家的事儿,我不管,你才四十多,着这急?”
有个黑衣人凭空出现,吓了摆摊儿中年人一大跳。
那黑衣人笑着说道:“是该着急了。”
高公公眯起眼睛,转头看去,冷笑道:“还有敢在咱家面前说这话的?”
那人微微一笑,轻声道:“来是与你家皇帝商量一件事,你个天门武夫,还是一边儿去吧。”
眼看高公公就要翻脸,有个青衫中年人火急火燎的跑来,笑着说道:“乔前辈,都说你惩恶扬善,咋就没个好脾气呢?”
黑衣人笑道:“苏先生,我这帮你大弟子出气呢。”
赵炀沉声道:“你是谁?”
黑衣人淡然一笑:“夜游神,乔坤。”
话音刚落,高公公就有些心神不稳,沉声问道:“是那……大夜游神?”
乔坤笑道:“回家而已。”
……
一天夜里,刘清猛地睁眼,瞬身前往云海,漓潇紧跟其后。
季农凭空出现在颜夫子身旁,叹气道:“先生,咱就不管管?”
颜夫子摇了摇头,“你要是有你苏师叔一半儿硬气,就可以去管管。”
季农讪笑一声,“那我还是别管了,一帮和尚也不晓得是干什么吃得,任由她到处跑啊?”
话音一落,季农赶忙闭嘴。
惹不起惹不起。
云海之上,一个漂亮女子盘膝坐着,刘清率先到此,当即咧出笑脸。漓潇紧随其后,也是满面笑意。
刘清笑问道:“怎么来了?”
女子微微一笑,轻声道:“就不能来看看你们这对儿小情人?”
刘清干笑着挠头,漓潇脸蛋儿通红。
两人齐声喊了句:“大师姐。”
方葱笑了起来,大声道:“再喊一句,除了刘工之外,都一万年没人喊我大师姐了。”
漓潇跑了过去,坐在方葱身旁,小声道:“大师姐大师姐大师姐。”
方葱摸了摸漓潇脑袋,咧嘴道:“我可差点儿就成了你小娘,只不过师傅瞧不上我。”
漓潇抱住方葱,轻声道:“能不能去木秋山看看爹爹?他时常会跑去忧舍峰,喝的伶仃大醉,一个人偷偷哭着。还常那座剑湖,一看就是一整天,半句话都不说。”
方葱轻声道:“赡部洲还叫瞻部洲的时候,中部有个知冬城,城外有座有舍山,刘工在那里厮混了好几年呢。至于剑湖,是我放在木秋山中的。师傅想我们,我们知道,可大师姐现在不能去,去了会引发一些事情,坏了师傅师娘用命作为代价换来的一个机会。”
刘清沉声道:“大师姐,师傅所谋划的一些事,是不是与上古九泽有关系?”
方葱笑道:“以后你们就知道了,我还是先说正事儿吧。”
看向刘清,只是悠悠一句:“你一路南下,其实受了不少算计,张藤霜就是其中之一。你所遇到的一切,多半与木秋山有关,张藤霜转世是姓藤名霜,当年却是与师傅一个姓,由师傅的爷爷奶奶养大的。别把她想的太好,我方葱最瞧不上的人,她就占一个。还有,分封山水神灵之事,是我跟刘工起头儿的,温讳之所以找到你,也是我授意,因为以后那座另类封神台,得你登台才能封神。”
刘清与漓潇齐声问道:“为何?”
方葱轻声道:“因为你体内有神灵之力,分封山水神灵,得以神灵气息为媒介。如同温讳乔坤那些,都是人封伪神,与咱们要封的差不了多少,没用的。”
漓潇问道:“大师姐在筹划什么?”
方葱微微一笑,“我就是想让师傅轻松些。”
说着又看向刘清,略有愧意,“送你一份功德,也不算送,如今人世间,恐怕就你娘亲,咱们的师娘,还有你,能以神灵气息催动封神台了。就当是赡部洲那次我去的晚了的补偿吧。”
刘清沉默片刻,传音道:“大师姐,能不能给我透个底,潇潇是不是某些人棋盘上的关键手?”
对面坐着的女子叹息一声,传音道:“还不是你害的,若是小师妹没跟你走到一起,也不会这样。”
谁知刘清咧嘴一笑,如释重负一般。
“知道了就行了,上刀山下火海,有我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