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河蚌本来打算自己提醒阿勇的。
小公子先前身受重伤,腰侧那道伤口至今也只是勉强结痂,内伤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再加上沈素又……
林诗音未必能看得出来,但李寻欢面上再怎么强撑着,杂乱不堪的气息却骗不过河蚌的神识。
她甚至觉得,小公子越是隐忍,生机便越是微弱——林诗音为沈素打理遗容时,只有河蚌看见了,背对她们而站的小李探花依靠着山壁,眉眼低垂,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虽然不曾倒下,但是这般借力支撑的样子,已经足够让看着他长大的河蚌心惊。
她知道小公子濒临极限了。
“我让、让他离开……”
河蚌说着就要调动神识。
李寻欢却制止了她。
他看着明显讷于言辞的小妖,冷静地说着:“把方位告诉我,我去看看。”
河蚌张了张嘴,想要劝他歇一歇——如今这般情形,没有第二个人能给他疗伤了,却听得李寻欢继续道:“姑娘修行想来不易,若是太过招人眼目,只怕对你而言不是好事。”
小妖一愣。
她之所以敢显露行迹,说到底,是因为她了解李寻欢的性子,也多少懂得了沈素和林诗音的为人——河蚌相信,对于自己这个“异类”,不管怎么样,这三个人也不会伤害她。
但是她不敢相信一面之缘的阿勇。
河蚌绞紧了双手,再不知道要怎么反驳。
她只能通过神识指点李寻欢,让他没有走上一点弯路,赶在阿勇遇见大德前截住了他。
然后把人带了回来。
“那姑娘救了我的命,我总要当面道个谢。”
坚持着这样的说法,阿勇神情紧绷,跟在李寻欢身后走了多久就暗自戒备了多久,直到他看见被裹在男子外衫下,仅仅露出一张面容的小姑娘。
阿勇这才松了口气。
他比李寻欢还要年长好些,人又不傻,单看小李探花的举止气度,已经远胜那些所谓的正道门人多矣。阿勇与他一照面,便隐隐预感到这人恐怕不凡,若是想要杀他,阿勇不知道自己能否逃脱。
但他还是跟上来了。
一来李寻欢没有动手的意思,二来他总要看一眼那个小姑娘,确认她尸身尚存才能放心。
——这么着急忙慌地赶回来,不为别的,是阿勇担心来得晚了,毒物如此躁动之下,也许连小姑娘的残骸都拼凑不齐。
这个南疆男子干脆地跪了下去。
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连磕三个头,面前只是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小姑娘,他甚至不知道这姑娘姓甚名谁,但阿勇跪拜的姿态极其郑重,第一个头磕下去,额上已经红了一片。
他是真心谢她。
“我自己如何都不紧要,但双亲尚在,我今天若是死在林子里,他们只怕也活不下去了。”
阿勇并不在意旁边的三个人——他从前沿街讨饭的时候,早就把所谓的脸面送到了别人脚下。何况,看小姑娘干干净净的面容,显然是有人替她打理过的,若非关系亲近,谁愿意照料一具可怖如斯的尸身?
他便多少放心了。
阿勇沉声道:“多谢。”
然后也不用人搀扶,自己便站了起来。
李寻欢看着这个额头通红的南疆男子,突然一撩衣角,双膝便要弯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
阿勇没想到,这人生得仪表堂堂,怎么一声不吭突然就要跪。他急忙托住李寻欢,好歹没有真让他跪下去,两个人僵持的瞬间,一个猜测已经下意识脱口而出:“这姑娘是你的妻子?”
男儿膝下有黄金,要不是夫妻情深,他做什么替人家小姑娘还礼?
阿勇自觉揣测得顺理成章。
但他对面的人突然就僵住了。
——沈素从不是李寻欢的妻子。
李老夫人留给未来儿媳的见面礼还留在李园,封在箱子里,上着虾尾锁。李寻欢原本想着,这一生,他或许都没有机会打开它。
他以为自己又要年长她许多。
再见到沈素的时候,也许他又是一个沧桑垂老的探花郎,依然配不上那个艳色倾城的小姑娘。
可是没关系。
李寻欢一早就做好了准备,若这次沈素不愿了,那他只要把小李飞刀教给她,陪着她闯荡江湖,看着她名扬天下,随便她唤他“师父”还是“爹爹”,只要她能无病无灾地活着,他就心满意足。
就算来日沈素缔结良缘,寻觅到一个足以匹配她的年少英才,李寻欢也只会笑一笑,眼眸温柔地送她出嫁。
那些多余的只会为她平添苦恼的话,只要一壶酒,就能让李寻欢重新埋回心底。
哪怕是死了,他也不会说出一个字。
然而,若一切皆如梦中,沈素仍是愿意了……
但凡她是愿意的。
——那么,任凭世人唾骂嘲讽,李园也会大开正门,将唯一的女主人风风光光地迎娶回家。
李寻欢曾自以为做好了所有打算,可以坦然接受一切结果。
谁知道老天与他开了个玩笑。
尚未老去,已经和沈素重逢;不及老去,却又与她分别。
两度生死,他甚至还没有对沈素说过一句,“我心悦你”。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仓促收场的婚姻?
李寻欢又怎么有资格承认,沈素是他早已认定的妻子!
“小公子!”
河蚌第一个发现不对,她的注意力也一直放在李寻欢身上,几乎是在他身躯卸力的同时,她已经惊呼出声,让旁边垂首落泪的林诗音也跟着慌乱起来,脚下踉跄了两步。
最终扶住李寻欢的却是阿勇。
他原本就正好托着他,这人突然往下倒,阿勇便条件反射地加大力气,结果还是被带得往后仰了仰,暗自咬紧牙关才没有撒开手。
“你这是有伤在身?”
阿勇养父母的毒术只是平平,放眼南疆,别说是分鹿门武毒双绝的林门主了,连沈素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都是他们望尘莫及的存在。但偏偏是老两口手把手教出来的阿勇,这个实际上出身塞北木匠家的养子,在毒术上居然天分极高,连带着对医术也颇有涉猎,虽说不上是什么神医,但基本的望闻问切总还是会的。
阿勇凝目细看,只见李寻欢面色奇差,气息轻浅欲断,心中当即就是一沉。趁着两个姑娘合力过来扶他的时候,阿勇犹豫稍顷,还是抬起了李寻欢的手,要为这个人切脉。
就当是还那个小姑娘了。
南疆男子这么想着,搭上了李寻欢的脉门。
——匆忙之间,他随意抓住的是小李探花的左手。
不过片刻,阿勇就紧紧皱起了眉头,他看了一眼强撑着不肯失去意识的李寻欢,再看看另一边生机断绝的沈素,突然把前者的衣袖往下挽了挽。
“果然如此。”
看着李寻欢左腕上的那道红线,阿勇刚要叹息这对生死相隔的有情人,脑中却忽而“嗡”一声响,恍若是一道厉闪劈在头顶,让阿勇诧异地瞪大双眼:“不对!红线仍在,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的语气惊骇至极,对着那道红线看了又看,还禁不住用指腹蹭了蹭,见那“月老红”丝毫不曾褪色,脸上更是一时青一时白。
李寻欢却突然心头一跳。
冥冥之中的某种预感,催促着他喉头滚动,强咽下一口涌上来的腥甜,却要逼着自己挤出一句追问:“红线仍在……又如何?”
“……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么?”
谁料阿勇竟比他更加疑惑,上下打量李寻欢好几遍,直到确认这人不是明知故问,他才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红线蛊是南疆女子的不传之秘,我毒术有成后,自认能解天下十之七·八的蛊毒,唯独对这一道一无所知。”
那正是阿勇最志满意得的时候,越是将众多蛊毒玩弄于股掌,便越是对这红线蛊如鲠在喉,心中再三按捺过,却还是忍不住去央求养母,足足缠磨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才让老人家松口,对着他这个外族男子附耳密语。
红线蛊乃是一道子母蛊。
母蛊自小就以南疆秘法种在宿主的身上,共生共长,休戚相关,平素就寄居在南疆女儿的心室内。只有每隔十日,宿主以指尖血喂养子蛊的时候,它才会短暂地苏醒过来,确认过子蛊的安危与否,便继续归于沉寂。
如是十年,子蛊养成。等到种给心仪的男子,才能相隔千里也会彼此感应,便于母蛊随时掌控子蛊。
阿勇也曾追问过解法。
养母却摇头一笑:“红线蛊无解。”
“怎么会?”
阿勇还以为养母是被纠缠得烦了,故意说假话拿他逗乐:“天下间哪有无解的蛊毒?”
“就算别的都有解,它也没有。”
——因为想要解红线蛊,只有一命换一命。
这道蛊之所以是南疆的不传之秘,其一是对宿主的要求相当苛刻,女子体质越是纯·阴才越容易养成,期间但凡苗头不对,便只能及时服药化解,否则母蛊反噬,宿主必亡。
他的养母幼时也种过红线蛊,不过短短两年,本应沉寂的母蛊便时常活跃起来,最后迫不得已化去了。
由此可见,就算是在毒蛊之术发源的南疆,红线蛊也只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
其二便在于它的解法。
“宿主剖心,取出母蛊,任其与子蛊相融。”
阿勇道:“如此,红线蛊方解。”
“……什么?剖心?”
林诗音满目怔然。
她虽是货真价实的南疆女儿,但母亲出身中原名门,她又生来体弱,父亲哪里敢在她身上种蛊毒?既然没有种,林稚自然也不会提起什么红线蛊的解法。
此时此刻,林诗音就先不敢置信地反问了一句,心中缓了又缓,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可若是如此,为何……”
——若是剖开南疆女子的心就能解蛊,为何这道“月老红”还能让世间男子无法挣脱?
阿勇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竟忍不住笑了笑,像是觉得这问题问得极傻。
“莫说是南疆女子和儿郎,天下之大,有多少人愿意为另一人剖心?只要不是自愿,母蛊养在宿主的心室内,随宿主心意而动,即便只有一息,也足够让它自绝于内,取出来也无用。”
林诗音愣住了。
李寻欢的呼吸却一时更比一时紧促。
“若是母蛊先亡……”
阿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母蛊与宿主共生,宿主身故,母蛊必亡,子蛊则当即反噬,左腕红线消退,随后筋脉爆裂而死。”
这才是红线蛊别名“生死同心蛊”的真相。
同心同爱……
——同生同死。
但李寻欢的“月老红”没有消退。
他还活着。
那是不是说明……
“沈素!”
李寻欢挣脱开搀扶他的手,几乎是扑到了小姑娘身旁。他被阿勇的无心之言引动了伤势,此时内息断续,气血紊乱,换做别人早就动弹不得了。但李寻欢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还能抱起沈素,轻轻把手掌贴在她的颈侧。
直到这时,旁人才终于看到,他颤抖得有多厉害。
李寻欢拼命想要让自己稳着手,害怕分辨不出掌心下是不是还残存着一点跳动。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自小荣辱不惊的探花郎低下了头,与小姑娘额间相抵,不敢错过她一丝的呼吸。
李寻欢眼睫低垂,清亮的水珠不断滴落在沈素紧闭的双眼上,他自己却恍若未觉,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每多看一眼,泪水便落得更多。
“若是怕我死,你就醒来看看我。”
小姑娘却始终没有睁开双眼。
最后还是阿勇看不过去,在林诗音和河蚌期盼的目光下,走上前为沈素切脉。
脉门处一片死寂。
阿勇诊了半晌,刚要无可奈何地收回手,指尖却突然触到一点微弱的搏动,稍纵即逝,消失之快如同错觉。
与此同时,李寻欢掌心下也若有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