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眸乍然明亮,把小姑娘拥得更紧。
“这怎么可能!”
南疆男子却陡然色变,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沈素,而后突然明白过来似的,急忙指着两个姑娘家:“随便你们谁来,快去看看她的心口!试一下是不是有什么活物在动!”
说着,阿勇便率先背过了身。
林诗音走上前,不忍地看着李寻欢:“表哥……”
李寻欢却不需要旁人劝慰。
他凝视着沈素,河蚌从没有见过小公子这样的眼神,像是沉沦黑暗的人突然抓住了罅隙微光。可他把小姑娘交托出来的时候,却没有多耽搁一点时间,只是在河蚌接过沈素的同时,下意识叮嘱了一句:“轻些。”
河蚌用力点头。
林诗音眼中噙泪,却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好。”
李寻欢婉拒了阿勇的搀扶,自己撑着山壁站起来,再慢慢转过身。
河蚌扶稳了沈素,她自知笨拙,便把为沈素宽衣的事让给了林诗音。
被人服侍着长大的分鹿门小姐已经成长很多了,她的动作轻柔却迅捷,唯恐弄疼了沈素,衣料在她指尖滑落。林诗音方才已经为沈素打理过了,知道她是怎样的遍体鳞伤,心口处却尚算完好,竟像是被有意规避过一样。
林诗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屏息凝神良久,终于在即将失望之前摸到了一点异样。
她急忙道:“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是正要往外钻。”
阿勇第一反应便是断然否决:“你看错了!”
分明是他自己叫人查看的,但真的查看出结果了,他反而是最难以置信的那一个。
“她竟能找出让母蛊独自求活的办法……这怎么可能……母蛊挣脱宿主,它能去哪儿,它要去哪儿……”
阿勇不停地来回踱步,突然间,他直直转向李寻欢:“这姑娘到底是谁?你又到底是她的什么人!”
李寻欢抬起头。
同为毒术高手的人满面复杂,像是白日见鬼,又像是盛赞不已,连带着语调都不自觉拔高了:“母蛊在自行寻找子蛊会合,我根本想不通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明明给你下了红线蛊,带着你一起死不就好了,怎么还要做到这种地步?”
惊骇莫名之下,阿勇的脑子已经要转不动了,居然不假思索地说出这样的话。
李寻欢却觉得他说得对。
沈素为何非要做到这种地步?
她为他种过两次红线蛊了,但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沈素只是用这道“月老红”表明了心意,从没有以此胁迫过李寻欢,从没有告诉过他,她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为他做尽所有,到头来,连死都不肯带上他一起。
“既是子母蛊……”
循着这个低哑而平稳的声音,阿勇不解地看向李寻欢,耳边听得他一字一顿,清晰地问着:“可有以子蛊反哺母蛊的方法?”
南疆男子一呆:“你什么意思?”
“把母蛊留给沈素,困住它,别让它挣脱,再以子蛊宿主的血肉反哺。既然是共生共长,只要母蛊不死,沈素便能留存一点生机……”
“你疯了!”
阿勇已经不知道要摆出什么样的神色,用什么样的语气,才能让李寻欢明白他提出了多疯狂的念头:“这个小姑娘至毒入体,脏腑损毁,即便强行留住母蛊,也只能保她一点心跳不绝,身躯不至腐朽。”
李寻欢微微颔首:“我懂得。”
但是,这世上既然能有化作人形的水族,未必就没有救醒沈素的法子。
“哈,你懂得?你懂得什么!”
阿勇咬牙切齿道:“子蛊以母蛊宿主的指尖血喂养,十年方成。你若要反哺,可知是怎样的耗损?足以把你小子熬到油尽灯枯!”
李寻欢却还是神色不变。
他也依然是那一句:“我懂得。”
若沈素当真去了,李寻欢便是再不舍,也不会为难她。他会亲手点燃一场烈火,再把小姑娘送进一阵轻风里,即便不能带上他这个探花郎,也要让她一个人畅游天下,或许不能饮遍美酒了,却还能看遍美景。
他不会强留她。
但李寻欢懂得沈素。
——在最令人绝望的时刻,哪怕是所有人都要放弃的绝境了,她也会推一推小李探花的肩膀,一边怪他自找麻烦,一边不耐烦地催促他打起精神。直到平安脱困了,她还会冷笑着和他算起后账。
沈素是这样直到最后也不肯认输的人。
所以李寻欢还不想放弃。
“我总要再试一试,我不能尚未拼尽全力……”
说到这儿,李寻欢终于能弯一弯唇角,反而露出一点微弱的笑意:“……就放开了她。”
——不然到了下辈子,探花郎哪里还有脸面再去等他的小姑娘?
阿勇竟被这一个笑容看得哑然。
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警觉到自己可能拦不住了,便当机立断地说起了两个姑娘家:“那她们呢?你自顾自地耗费血肉,你要她们两个弱女子怎么办?尤其是林小姐,别人都以为她背负着什么邪帝舍利的秘密,你要她往后如何?”
威震一方的分鹿门尚且满门灭绝,他这么个全无相干的人也被牵扯进来,险些父母双亡,如今南疆的凶险就可见一斑了。即便李寻欢把林诗音送了出去,可江湖上觊觎邪帝舍利的大有人在,只要她活着一日,就一日不能安枕无忧。
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要是没有人保护,与坐视她水深火热又有何异?
到底顾忌着林诗音,阿勇暗自好一番运气,才算是忍住了最后几句话。
但是效果也足够了。
——李寻欢将将升起一点光芒的眼眸,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暗了下去。
林诗音却慌忙摆了摆手:“表哥不用担心,我……”
她想说除了表哥,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只要是他想要做的事,她不管怎样都会支持的。若是真的能救醒素素,她就更是没有遗憾了。
林诗音很着急,动作难免大了些,不小心碰到了冰冷的面颊。她顿时一慌,忙双手捧起她的脸查看有没有伤着,看着看着,原本想说的话就再不能说下去了。
素素如今这个模样,都是为了救她脱困。她豁出性命才搏来的一线生机,林诗音怎么能轻描淡写地就放弃了?
她要活着,要安然无恙地活下去,才对得起千疮百孔的沈素。
陷于两难的林诗音哽咽难言。
一时间,只有南疆裹挟湿意的风吹过,像是在无声地劝说着什么。
从头到尾没有插·上·半句话的河蚌仓皇环顾,把这些凡人的神情一一看过,目光最后落在了李寻欢身上。
从她这里望过去,只能看见李寻欢的半边侧脸,尽管如此也能发现他瘦了太多,下颌骨削出一个清减的线条,眼中那点绝处逢生的光也暗淡了,更是让他整个人显得形销骨立。
世代簪缨的天之骄子,何曾这么狼狈过?
河蚌紧紧抿住了唇。
她所谓的报恩,竟是要眼睁睁看着李园小公子进退维谷,然后心死如灰么?
临行前,小公子向龙女像许下过愿望,那个希望三公主“看顾林家表妹”的心愿,竟要在她的面前黯然收场么?
“……”
小妖偷偷掐紧了手掌,指甲陷入掌心的疼痛让她聚拢出一点清明,许久,她突然细声道:“我、我有办法。”
几人霎时看了过来。
从未被人这般瞩目过的河蚌不由轻颤,却还是勉强自己抬起头,迎上李寻欢尤其专注的眼神:“只要让林姑娘不再是‘林诗音’,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危险了?”
……
“所以呢?”
有谁拂过小妖干枯的鬓发,并不如何温热的指腹缓缓摩挲着,抚平小妖随往事起伏的情绪。这一点肌肤相贴的温柔就让河蚌满足极了,她干瘪破败的身体躺在床榻上,被那个人细心安抚着,像是任由对方揉捏的面团。
然后听到那个人轻声问她:“你想到了什么办法?”
“我……分了半身妖血给林姑娘。”
抚在她鬓边的手一顿。
河蚌当即着急起来,因为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更不敢用自己指骨分明的手去碰那个人,只能不安地揪起一点被面:“我知道,我身上带着三公主龙鳞的灵力,可是……”
可是,当时的她别无选择。
河蚌法力低微至此,根本不可能长年累月地为林诗音遮掩容貌。而且,一个错漏百出的障眼法,也许会比本来面目更加引人注意。
她只能舍出自己的妖血。
林诗音乃是凡人,河蚌却身带西海红·龙的灵力精·血,就算本事再不济,她的妖血汇入凡躯也足够让对方形貌大改。且河蚌本就妖气微弱,在她的身上,七成左右仍被敖灼的灵力充斥着,说是“妖血”,却不足以让林诗音这个凡女转为妖族。
以当时的情况看,这的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乃至于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办法。
河蚌的障眼法一戳即破,凡间的人·皮·面·具也撑不了一辈子,但接受了半身妖血的林诗音,却可以算得上是脱胎换骨,从此可以改名换姓,用一个全新的身份继续生活。
“我没有怪你。”
那个陪在河蚌身边的人轻声道:“我只是……心疼你。”
她原本就只是一介小妖,连为沈素驱赶毒物都可以说是在冒险了。以河蚌的道行,这半身妖血,几乎就等同于她的半条性命。
她竟然说舍就舍了……
河蚌却笑得很开心。
“我不能到了最后还是什么都不做,也不想让小公子许下的心愿落空。”
她理所当然地说着:“三公主不可能不灵验的。”
“……小傻瓜。”
守在河蚌身边的人如此叹息着,抚摸她鬓发的手却更加轻柔了些。
“然后呢?然后你经历了些什么?”
然后啊……
因为河蚌不可能在瘴气林里舍出妖血——她实在很是畏惧那位法号大德的僧人,阿勇也需要不少东西,才能压制住沈素身体里的蛊虫,稍一合计,几个人便带上沈素离开了。
他们回到了阿勇的村寨。
他的养父母饱受正道门人折磨,如今双双昏迷不醒,倒也不必担心惊动老人家。有河蚌的神识示警,哪怕带着沈素,他们依然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阿勇家中,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林诗音毕竟是未经修行的凡女,河蚌不可能一下子把半身妖血都灌注给她,担心她受不住这股灵力。所幸当务之急是沈素和李寻欢,趁着阿勇为那道红线蛊绞尽脑汁的时候,河蚌便一点点地试着替林诗音换血。
小妖虽对人情世故一知半解,但也知道这对凡人而言该是很可怕的事,便有心安慰林诗音。
“你不要害怕,我本体妖·性很弱的,你不会和我一样变成妖怪,往后依然可以在人间自由行走。”
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果然逗笑了林诗音。
凡女微微放松了肩膀,放任妖血入体。这绝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河蚌自己固然没有经历过,可是看着她瞬间汗湿重衣的样子,也多少为这重塑形骨的剧痛胆寒。
“林姑娘,你没事吧?”
小妖手忙脚乱地扶住她,分明自己也流了血,满心满眼却都在为林诗音担忧:“要不要我把小公子叫来?”
“不要!”
林诗音一把握住河蚌的手腕,掌心里的濡湿让小妖更为担忧,她却还是勉强自己笑了笑,颤声道:“表哥伤势很重,还要支撑子蛊,我们……不要打扰他。”
小妖一愣。
她是到了这时候才恍然,原来林诗音主动提出与她同住一屋,又在深夜提出换血,居然是为了这个原因。
看着将嘴唇咬出了血,还是强忍着不肯发出声音的凡女,恍惚间,河蚌错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万毒啃噬也不愿意·呻·吟·示弱的沈素。
这么一想,小妖顿时急得快要哭出来:“你、你们怎么都这样啊?”
林诗音却没有再回答。
她仿佛置身熔炉,全身的骨骼被融入的妖血一点点敲碎,再一点点重塑,整个人仿佛死去又活来。到最后真的撑过去的时候,这个一向柔弱的分鹿门小姐自己都为之惊讶。
她还能伸出手,替河蚌抹去了眼泪,故意说些别的分散她的注意力。
“你说,我往后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了,要叫什么才好呢?”
心思单纯的小妖果然被她难住了。
直到妖血快要灌注完成的时候,两个姑娘家都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竟然不知道谁比谁更凄惨憔悴。面容已然不同的分鹿门小姐想了想,突然看向河蚌,声音低哑得问着:“我替自己想了一个新名字,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河蚌失神的眼眸慢慢地移了过来。
分鹿门小姐一笑,一字一顿,清晰道:“取蚌字半边为姓,叫念恩。丰念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