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淡如许,翻不出什么波澜。
宋良玉去美国的事开始有了眉目,他问俞书南的看法,而她没什么看法,只说男儿志当存高远,要他尽管去。
“可我一年只能回来一次,或是夏天,或是冬天。”
“那也尽管去好了。“
宋良玉已经有朋友去了美国,说是临行前妻子闹的不成样子,担心因为距离给婚姻带来不稳定因素。
“你不担心吗?”宋良玉问她。
“担心什么?”
“担心我在美国胡来。”
“那你就胡来好了。”俞书南是在说笑,可她抬眼看到宋良玉抿住了嘴唇。宋良玉当真了。
“我开玩笑的。”
有人说婚姻就像一艘船,坐在船上的人总该有一个人掌舵,不然这艘船不知该去哪儿。宋良玉知道俞书南不屑于做掌舵人,她要的只是这艘船别沉。
俞书南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小秋寒,小秋寒也爱她。在这个家中,宋良玉只负责开船。有时他甚至想,其实有他没有他应该都是无所谓的,哪怕换一个人开船,俞书南和小秋寒也不会在意。
宋良玉觉得他们的婚姻大概就是如此了,也或许很多人的婚姻都是如此。夫妻爱的不热烈,甚至根本没有爱,孩子聪明可爱是维系感情的纽带,双方各自有朋友但都交集不多,如果谁离开了,另一方大致上不会思念。
只是他心里那隐隐的期待还没有死。
临行前那半年他忙的不成样子。他将家中琐事安排得当。俞书南不大会做饭,工作也不清闲,首要任务是托人找一个靠谱的阿姨;俞书南不会开车,出行不方便,他为她报了驾校,又换了一辆相对好的车;小秋寒未来也是要去美国的,英文要从小学,让学弟亲自来教;存了一笔钱交给俞书南,让她拿出来用;又换了一个房子,是在城边,春城的第一个像样的别墅区。
做完这些事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积蓄,但也没有关系,他到了美国可以多做一份工作。已经在那定居的朋友说房产中介是不错的选择。
俞书南看宋良玉每天奔波,心中那块冰冻的土壤渐渐解了冻。在一天欢爱过后,她突然对他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宋良玉愣在那,看着她。可她也只是讲了那一句,就转过身去睡了。
那时他们晚上已经不分房了,俞书南说秋寒大了,可以一个人睡。而且也懂事了,看到爸爸妈妈晚上不睡在一起可能会有疑惑。她想让秋寒觉得父母很相爱很相爱。
宋良玉并不认同“觉得”二字,相爱这件事是装不出来的。可俞书南一天天在改变,开始关心他的饮食起居,也会照顾他的情绪,甚至有过几次休息日的时候将孩子送到姥姥那,拉着他单独开车去周边走走。他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心境。
俞书南打破了他们之间虚伪的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平衡。她在下班后出校园时见到了昔日的爱人。他站在校门口,像从前等她的每一次那样等她。
他问她:“过的好吗?”
“挺好的。你呢?结婚了吗?”
“我没有。”
“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日本,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走去哪儿?”
“随便哪儿。”
“可我有孩子,有家庭。”
“我可以等你离婚,我会对你的孩子好。我们一辈子都不要孩子,好好抚养他。”
俞书南点点头。她心中的天平在倾斜,想起曾经那炙热的爱情,那是宋良玉给不了她的,宋良玉不会炙热的爱人。俞书南还是没有活明白,她以为少年为她打架、站在宿舍楼下为她唱歌、在黑暗的小路上激烈吻她是炙热,她不懂还有一种炙热是日复一日的照顾她,宽容她,那份真诚即便在受到伤害以后都没有消逝。她一直是乖小姐,从没做过出格的事,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就那样任性一次。就任性这一次,不计后果。
她跟他站在那讲话,宋良玉的车就停在不远处,他那天临时有事没打招呼就来接她,她与他之间隐忍的爱意落在宋良玉眼中。他开车走了。
再过几天,宋良玉下班后看到俞书南没有回家,他去衣柜看,行李箱不在,衣服少了几件。又打给岳母,岳母说俞书南将宋秋寒送到他们家托他们照料几天。
宋良玉道了谢挂断电话,而后看到电话机旁的那本书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想离婚。过段时间我们再谈。”宋良玉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已经九十年代了,竟然还有知识女性选择私奔?你坐下来跟我好好谈,我会不让你走?俞书南的脑子里装的是屎吗?这个念头过了,他的心突然被抽空了。
这艘船终于沉了,又或许没有沉,俞书南换了一个人开船。宋良玉活了三十多年只有过这么一次感情,只爱过这么一个人,他直到此刻才明白,一个不爱你的女人,她的心永远捂不热。他出门买了几盒烟,他从前不抽烟的,那天却突然想抽点。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根又一根的抽烟、看书,不吃不喝不睡,他的心在那一秒一秒的时光流逝中变的坚硬。
直过了两天。
那个傍晚,外头的院门传来吱呀声,而后是屋门开锁的声音,俞书南拖着箱子站在黄昏里。她好像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有些气喘吁吁。宋良玉没有站起来,他就那样坐着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平静,无波无澜。宋良玉想:我究竟爱她什么?她有什么值得爱?
他不讲话,等着她谈离婚条件,宋良玉想好了,如果她没有出轨单纯想离婚,那她要孩子,他会同意的;但她出轨了,宋良玉决不会同意将孩子给她。孩子是无辜的,他不会允许他的孩子叫别人爸爸,战战兢兢生活在别人的目光和管束之下。
“我回来了。”俞书南说,她站在宋良玉面前,看着宋良玉脸上的胡茬和身上褶皱的衣裳,终于忍不住又落泪了。当她拖着箱子上火车离开这座城市起,她那颗心就痛的不能自已。她发现她不能离开宋良玉,不是因为他是孩子的爸爸,而是因为他是她的丈夫,因为在这漫长的相守中,她一点点爱上了他。
宋良玉沉默的将手中的烟吸完,他看着俞书南在他面前哭,这一次他没有心疼,只有厌恶。
“我想请你相信我,这两天我们没有逾矩,我们什么都没做。”俞书南哭着对宋良玉解释。
宋良玉听到这句突然笑了两声,而后点头:“嗯,不错。”到底是什么不错他也说不清,俞书南选的时机太好了:“现在去离婚吗?”
“对不起,我不想离婚。”
“想离婚是你,不想离婚也是你。不好意思,这次由不得你了。”宋良玉站起身来向外走,俞书南紧紧拉着他的手:“良玉你听我说,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她叫他良玉,这太刺耳了。
“那我他妈现在就出去找个女人呆几天!回来跟你说我们什么都没做你信吗?!!”宋良玉眼睛通红:“你他妈给我扣绿帽子还要把我当傻子!丑陋!恶心!俞书南你真他妈一无是处!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娶了你!”他拖着她向外走:“现在就离婚!”
“你别这样!”俞书南身体挡在门上,将他向屋里推:“你别这样,我不想离婚,因为我爱你!”俞书南说爱的时机也可笑,却让宋良玉愣住了。她说她爱他,哪怕是句谎话,也是她第一次说爱的谎话。
她将他推坐在沙发上,蹲在他面前,手放在他膝盖上,请求他的原谅:“你可以原谅我吗?”
我怎么可能原谅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宋良玉心中恨意翻涌,总觉得有什么堵在他心口,下不去上不来,能将他整个人生生堵死。
“嗯。我原谅你。”宋良玉将她的手拿开放到一旁,笑着问她:“过瘾了吗?他是体育生,你过够瘾了?避孕了吗?你如果怀孕了孩子用我养吗?你们下次准备什么时候走?”他从前也不会讲这么刻薄的话,他在心中问自己,刻薄吗?凶狠吗?是不是好人就要被辜负?
“我们没有…”俞书南知道自己说不清楚了,永远说不清楚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可能因为当年被拆散她心有不甘,总要那么走一次才能放下。
“有没有我无所谓,如果你怀孕了,记得打掉。听说他在日本过的不好,应该没什么钱给你打胎,更没钱养孩子。没关系,我有,哦对,你也有。俞小姐书香门第,打小没有吃过苦,父母不知给过你多少钱。那你还回来做什么?父母给的钱不够你们花?”
俞书南哭的更厉害,她握着他的手:“良玉,别这样,我求你。我们什么都没发生….”她根本不懂宋良玉在乎什么,她以为宋良玉在乎她是不是与那人发生关系了,不是。宋良玉在乎的是他回来了,她拎着箱子就与他走,连犹豫都不曾有过,她转手就将他这些年所有的心血喂了狗。
“你能不能别哭了?你哭成这样,好像跟人私奔的人是我。”宋良玉真的厌烦她哭了:“你读了那么多书,礼仪廉耻一点都没学会。我甚至都羞于跟俞老师提起他的女儿是多么下三滥的人。”他站起身上楼将收拾好的行李拖下楼,站在俞书南面前:“我是后天的飞机,如果你现在不想离婚,那你什么时候想,你告诉我。我专程回来一趟。”他向外走,一秒钟都不想再与俞书南呆在一起。那天夜里俞书南那句“你可不可以不走”明明让他悸动,现在一颗心却彻底死了。
那是九零年代。
街上不像从前那样都是黑白灰的人,宋良玉坐在街边看着行走的穿着花裙子的姑娘,青春无敌,好看至极。真奇怪,这么多年,他竟然没有看过别人。她们每个人都比俞书南好。宋良玉甚至想报复俞书南,那么多女人喜欢他,他挑一个最好的、可心的,人家喜欢他,他也喜欢人家多好?
但他不能这样做,他不能变成跟俞书南一样恶心的人。
他在街上坐了很久,而后找了家宾馆住进去,临行那天,他去宋秋寒的小学看他。宋秋寒下课了,跟同学在玩。他在操场上跑动,脸上是无比的快乐。宋良玉看了很久才大声喊他,小秋寒跑到他面前,隔着铁网唤他:“爸爸!爸爸!”
宋良玉应了一声,眼泪就落了下来。他蹲下身去,手指从铁网伸进去,拉住宋秋寒的手。
“秋寒,爸爸要走了,之前跟你说过的,你记得吗?”宋良玉用另一只手抹眼泪。
宋秋寒哇一声哭了:“爸爸我记得,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宋良玉一颗心像是在油锅里煎过一样,他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狼狈至极。生活的一地鸡毛和丑陋击溃了他,甚至让他在孩子面前都无法保有体面。那边上课铃声却响了,宋秋寒该回去上课了。宋良玉的手指勾着宋秋寒的手舍不得放开,他急急叮嘱他:“你听爸爸说,爸爸早晚会带你一起走。爸爸会好好努力的,你听妈妈话,如果妈妈要带你见其他的叔叔,你可以不去。如果妈妈非让你去,你就对爷爷奶奶说,好吗?”
“好的爸爸。”宋秋寒哭的停不下来,宋良玉终于放开他:“去吧,迟到了老师要批评你。”
小秋寒依依不舍擦掉眼泪,一步三回头。他小小的身影是宋良玉关于九零年代最温暖的记忆。其他的,所有的爱和美好,都被他埋葬了。又或者,那些爱和美好根本没有出现过。
是一场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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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美国后的日子是忙碌的,他起初是在一间华人公寓里,少见的破旧的华人公寓,每天在学校、公司之间往返。出国了才发现越洋电话有多贵,于是每隔三天在固定时间打给父母,从没打给过俞书南。
那时俞书南每天下了班就带孩子去公婆那里,帮公婆做饭,耳朵竖起来听着电话响。当电话响起,她的心就跳那么一跳。宋良玉跟父母闲聊几句,而后会跟宋秋寒讲话,问他的学业,有时会与他讲英语,然后指出他的问题。
俞书南就站在旁边听着宋良玉讲话,他还是那样不急不躁。她在的时候,公婆会在宋秋寒跟他讲完电话后说:“书南也在这,你们聊。”
宋良玉不想让父母看出他们之间的问题,就说好。俞书南接过电话,爷爷奶奶会带宋秋寒出去,给他们单独讲悄悄话的机会。但宋良玉从来都不讲话,他往往静默片刻,而后说:“我还有事,先挂了。”
“宋良玉。”俞书南终于鼓起勇气叫他:“你刚刚咳嗽了,生病了吗?”
“没有。”
“如果你生病,要记得吃药。”
“嗯,谢谢。”
俞书南想多与他聊聊,可又担心国际电话太贵他支付困难,听别人说初到国外的人活的都很拮据。她为自己家里开通了国际长途的业务,然后掐算着打给他的时间。可她的手放到电话上,却无论如何不敢。